北镇抚司的诏狱深处有一处存放秘密档案的库房——秘档房。
四个缇骑壮士手按腰刀,分立于门口两侧,活像四大金刚护持天王殿。
秘档房内,四面墙壁上均挂几盏油灯,芯粗油足,将秘档房照的通亮。
偌大的地当中摆一张长条案,上面堆满了故纸。
此刻,听风吟与周婉儿隔案而立,二人均颔首目视着案上摊放的那些故纸——几份卷宗。
这些卷宗都是听风吟从魏无咎曾经办公的衙署中寻得。
纸张已泛黄,墨色却依然清晰如初,似乎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晦暗与陈腐的味道。
听风吟细长的手指正一页一页地翻动那些纸张。
“都在这里了。”听风吟的声音在密闭的石室内显得有些低沉,“不知能否用上。”
“诶,”他的指尖点在纸面上,对婉儿道:“你瞧这儿,大悦二十年五月初七,调派工匠驰援‘西山皇苑修缮’工程。”
“还有这儿,六月十二,准予‘御用矿料’转至‘内府备用’的条子。”
婉儿定睛细看。
全是一些关于宫闱修缮和物料调度的寻常指令,而且也都是北镇抚司协理京师防务时需要时常经手的公务。
但落款处盖着的却并非是慈宁宫的印鉴,而是一个注有“多方协商,依例办理”模糊字样的司印。
“这些指令内容有何问题?”她疑惑不解。
只因她是穿越过来的人,不懂古代官家朝堂的这些传令流程。
“问题不在指令内容,而在这些。”听风吟抽出夹在卷宗页缝里的两张便笺。
那是两张用质地上好的桑皮纸做成的便笺,颜色微深,上面是用一种极其工整、甚至略显刻板台阁体书写的短句,没有署名,没有称谓,更没有印鉴。
第一张写着:“西山事急,速遣匠户驰援,勿问缘由。”
第二张则是:“矿料转内,任其处置,毋需再议。”
字迹看似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看出什么了?”听风吟问。
“语气,”婉儿微微蹙眉:“不像请示,倒像是……下达命令。而且,‘勿问缘由’、‘任其处置’,这更像是在刻意规避什么。”
“不错。”听风吟眼中闪过寒芒,“然而最关键的,是何人传递了这些便笺?根据已掌握的账册记录和魏无咎的口供,仅仅指向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
一个是早已暴毙的慈宁宫侍卫,一个是查无此名的书局信使,还有一个……是工部某位已休致在家的老郎中的家仆。”
“死无对证,”婉儿立刻明白了,“或者干脆无从查问?”
“正是,指令本身无甚逾矩之处,然而传令过程却缥缈如鬼魅,让人无迹可寻。”
听风吟拿起那两张便笺,对着灯光细看。
“婉儿你瞧这纸,这叫桑皮纸,乃是南方贡院特产,虽非极品,却也不是寻常衙门能用得起的,再看这墨,颜色乌沉,隐隐透紫,是上好的松烟墨,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香气,不知是……”
他顿了顿,看向周婉儿:“不如你来闻闻,看是何种香物?”
“香物?”婉儿心中一凛,便将鼻子凑近去闻。
“是冰片的芳香,”婉儿十分确定。
“噢,说明这是冰片墨,”听风吟如梦初醒,“能将特定品质的冰片墨与桑皮纸用于传令……此人绝非凡夫俗子。”
婉儿看向听风吟,眸中闪亮,“莫非此人是……”
她很不确定心中所想,因此只说了半句。
“内廷、翰林院、亲王郡王府邸……乃至少数恩宠极盛的勋贵都有可能。”听风吟语气缓缓,目光虚无,“范围虽广,却已不再是人海茫茫。”
“这些指令的内容,”婉儿一通百通,思绪飞转,“表面上看,似乎都是正常的调工调料,并无异常,实则是把铸金佛和金牌的事巧妙地嵌在正常的公务流程中,以此障眼法来混淆视听,规避核查?”
“千真万确。”听风吟先是肯定了婉儿的推断,遂又面色凝重,“然而我们目下缺少的,是能将这些指令与最终的目的——“铸金佛”直接串联起来的铁证。”
婉儿接着他的话补充道:
“还有,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同时调动北镇抚司、工部、甚至宫内采办等各方力量,来执行他的这些指令?”
二人默然对视,眸中都闪烁着晶亮的光,这光里既包含对破解疑案的希望,也包含有二人对双方观点的相互认同。
稍顿,听风吟又拿起那份关于矿料转内的卷宗,手指在“内府备用”四个字上重重一划。
“矿料入了内府,之后又如何流转到具体的铸造地点?工部的记录被抹得干净,这条线,似乎又断了。”
线索似有还无,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雾气中明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你却无法看清他是谁。
秘档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或许……未必全断。”周婉儿忽然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光亮。
“你有办法?”听风吟看向婉儿,目光中既有深情,又有惊讶。
“那倒没有,”婉儿摆了摆手,“前几日的秋闱案,最初我们不也是毫无头绪嘛,直到找到针孔和药渍,案情便豁然开朗,正所谓‘百密终有一疏’,既使幕后之人策划再周密,那些执行者总会留下点蛛丝马迹。”
听风吟默然点头,以示赞同。
婉儿盯着听风吟的眼睛,继续分析。
“工部的账目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但那些经手之人呢?那么大的一尊金佛,那么多的金牌,需要耗费大量物料,动用大量人工,这些人难道都能凭空消失?”
宛若流星划破夜空,听风吟眸光一亮:“你的意思是……”
“杨坚。”婉儿说出这个在工部旧档中记录的、已“暴病身亡”的将作监丞的名字。
将作监丞是大悦王朝中负责宫室、官署等土木建筑工程的官职,是将作监的副职。主要职责包括监督工程营造、审核账目。
“他是关键经手人之一,他的死,本身就不寻常。找到他的家人,或许能找到工部那条线上被我们忽略的‘针孔’。”
“诶!”听风吟明显豁然开朗起来,“我怎么没想到?”
婉儿一笑:“你这也叫百密终有一疏。”
听风吟微微颔首,表情似笑非笑。
一番梳理分析,二人逐渐将调查方向明确起来:
一是追查桑皮纸和冰片墨的源头。
二是寻找工部旧人,尤其是与杨坚相关的一切。
然而,两人都清楚,他们此刻的行动,如同在黑暗的丛林里追踪一头狡猾而危险的巨兽,必须万分小心,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致命的扑杀。
秘档室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也染上了几分凝重与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