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灯光是一种刺目的,毫无温度的惨白,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舒允晏像一片被狂风蹂躏过的叶子,被放置在急诊室窄小的病床上。
洗胃的过程是一场短暂而粗暴的刑罚,粗硬的管子插进喉咙,冰冷的液体灌入,再连同胃里未消化的药片和酸腐的胃液一起被抽吸出来。
整个过程,她意识模糊,身体本能地抗拒,抽搐,却无法反抗。
当一切结束后,她被推到了观察区。
喉咙和食道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疼痛难忍,连吞咽口水都变成一种酷刑。
浑身湿冷,是冷汗和残留水渍的共同作用,止不住地打着寒颤。
手腕上插着静脉输液针,冰凉的药水一点点滴入血管,试图稀释她血液里的毒素。
纪凛站在病床旁,一身与医院环境格格不入的高定西装起了褶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紧抿着嘴唇,看着床上那个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舒允晏。
消毒水的气味盖过了她身上原本极淡的香气,只剩下一种病弱的,令人不悦的气息。
有护士过来记录生命体征,瞥见纪凛难看的脸色,公式化地交代了几句:“洗胃很成功,药物大部分清除了。但这么大剂量,对肝脏和神经系统损伤很大,需要留院观察至少24小时。病人现在非常虚弱,需要绝对静养。”
舒允晏还未开口,眼泪就先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雪白的病床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的喉咙因洗胃而灼痛嘶哑,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又……又麻烦你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里面没有赌气,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认为自己不配存在,连累了他人的卑微和自责。
“最主要是你的身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如纸的脸和插着针管的手腕,“别再这样糟蹋自己了。”
“我害怕……”害怕的,或许不是失去她,而是她这种决绝的自毁行为会打破他精心维持的表面平静,会带来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会让他背上逼死女友的污名。
对不起和我害怕,像两颗分别射出的子弹,在空中交错而过,却未能击中彼此心中真正的心结,只留下空洞的回响。
纪凛也许确实也心怀愧疚,做出了改变。
他推掉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甚至将部分工作委托下属,空出了大把时间。
他开始频繁地订那些需要提前数月预约的顶级餐厅,带着舒允晏出入各种曾经她或许会感到新奇或向往的场合。
水晶吊灯下,银质餐具闪着冷光,侍者恭敬地奉上珍馐美馔,他却常常只看到她对着精美菜肴失神的样子,筷子拿起,又放下,食物在盘中几乎未动。
后来,他改为策划旅行。
他查攻略,订头等舱,选最好的酒店套房,带她去她曾经随口提过的,有蔚蓝大海的温暖南方,或是静谧悠远的雪山脚下,他试图用不断变换的风景来刺激她麻木的感官。
然而,舒允晏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被动地跟随他完成这一切行程。
在觥筹交错的宴席间,周围的谈笑风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被隔绝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罩里,声音变得模糊,色彩失去饱和度。
美食在她口中味同嚼蜡,甚至引发隐隐的反胃。
她只是机械地坐着,偶尔在纪凛目光的示意下,勉强扯动一下嘴角,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难受。
在风景如画的旅途中,她站在壮丽的自然景观前,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那些美景,落在不知名的虚空。
海风的咸涩,花香的馥郁,雪山的清冷,都无法再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她只是跟着纪凛走,他拍照,她便站着,他让她看,她便抬眼。
但她的心神,早已游离到某个无人能抵达的,荒芜的旷野。
舒允许对一切都失去了好奇,失去了感知愉悦的能力。
他们没有选择需要正襟危坐的高级餐厅,而是找了处僻静的海滩,一张小木桌直接摆在细软的沙子上。
天色渐暗,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远处潮声轻柔地起伏。
桌上摆着简单的,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烹制的海鲜,香气混合着海风,有种原始的,令人放松的味道。
舒允晏穿着简单的棉布长裙,赤脚踩在微凉的沙子里,任浪花偶尔漫过脚踝。
她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肩颈线条似乎缓和了些。
她小口吃着鲜甜的贝肉,目光望着墨蓝色海平面上最后一抹橙红的霞光,眼神不再是完全的虚空,而是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当下的聚焦。
纪凛看着她的侧影,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引导话题或点评食物,只是沉默地陪着她,偶尔为她斟上一点冰镇的白葡萄酒。
这种罕见的,不带压迫感的安静,反而成了最好的安慰剂。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夜色吞没时,第一朵烟花毫无预兆地在深邃的夜空中炸开,巨大,绚烂,伴随着一声闷响,金色的流火如雨般洒落,瞬间点亮了海面。
舒允晏下意识地抬起头。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越来越多的烟花升空,嘭嘭作响,绽开出各种绚丽的形状和颜色,紫的,红的,蓝的,绿的……将整个夜空渲染得如同梦幻般的花园。
爆炸声在海湾回荡,与潮声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交响。
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纪凛看到,舒允晏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然后,那弧度加深了,一个真切的,带着些许恍惚和惊叹的浅笑,在她苍白的脸上缓缓漾开。
烟花的光芒在她漆黑的眼眸里跳动,像沉寂已久的湖面,终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微澜。
她没有看纪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像个偶然窥见奇迹的孩子,轻声喃喃:“……真好看。”
烟花表演持续了十多分钟。当最后一抹光痕消失在夜色中,夜空重归沉寂,只剩下海潮声依旧。
“冷了,回去吧。”她轻声说,拉了拉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