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潇点了点头,声音虽然十分虚弱,但却异常肯定:
“王爷您想…能如此清楚地叫出魏铭臻和尉迟闻庆这两人的名字,甚至可能了解他们的官职和身手,这岂非说明幕后指使之人,绝不是普通的江湖势力或者边境流寇、马匪之类的货色…”
她在李宪的搀扶下缓缓坐起来,左臂传来的阵痛让她有些吃力,喘了几口气后,方才接着说道:
“此人对京城十六卫和凉州的情况极为熟悉,甚至…很可能就在朝廷官场或西北边军,而且…地位不低。”
闻言,李宪倒吸一口凉气,细细回想在“野狼坳”经历的一切,顺着楚潇潇的思路往下思考:
“魏铭臻是金吾卫中郎将,奉太子命而来,身份敏感…尉迟闻庆是凉州折冲府果毅都尉,乃本地府兵将领…能同时对他二人如此了解…”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脑海中瞬间便浮现出一个人…左威卫大将军郭荣!
“郭荣…”李宪几乎是脱口而出,对于这个人…在几日前他便与楚潇潇有所怀疑。
“只有这位执掌凉州十年之久的边军大将,才有可能对麾下各军将领和来自京师郎将以上军官了如指掌…”
见楚潇潇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李宪明白,自己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而且,他本身就与凉州军马走私案,甚至与你父亲楚雄的意外暴毙脱不了干系。”
楚潇潇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苍白的脸颊几不可察的颤了一下,眼神显然已经默认了李宪的这番推测。
郭荣的嫌疑,在经过这次山坳中的袭击后,无疑又增加了几分。
“即便不是郭荣…也与他有莫大的牵连…”半晌,楚潇潇才缓缓开口。
“这些‘血衣’杀手训练有素,手段狠辣,熟悉魏铭臻与尉迟闻庆,而且所使的功夫非常像边军所特有的招式…”
话音未落,李宪已是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这些杀手当真如楚潇潇所言属于边军的话,那这背后的力量,只怕比最开始想象的还要可怕…
他叹了口气,不禁苦笑一声,“潇潇啊,看来…这一次我们还真的是捅到马蜂窝了。”
此刻,两人肩上的压力比之前更重了。
眼前的种种迹象表明,能调动边军成为他们手下的爪牙,替他们做这等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对手不仅仅在凉州根基深厚,而且在朝中极有可能还有一个手眼通天的靠山。
种种疑问像乌云一般笼罩在二人的头顶,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太子?
梁王?
还是其他的皇亲国戚,元勋贵胄?
对手如此大费周折,拼上这么多人的性命也要置自己于死地…
凉州案的真相又是什么?
房中的空气骤然变得压抑了起来,让两人的呼吸略显急促。
良久,只听到楚潇潇那一声虽然虚弱但却十分坚定的语气。
“他们越是如此,越说明我们调查的方向是正确的…”唇齿之间,带着不容质疑的确信。
“此番他们在山坳中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行刺我们,便是直接的证据…他们越是狗急跳墙,正说明了我们已经渐渐逼近整个案件的核心。”
话音刚落,她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李宪连忙伸手扶住,“你又要做什么?军医说了你需要静养,一旦触碰了伤口,可如何是好?”
楚潇潇无力地推开他的手,目光望向窗外,客舍外的土墙旁,临时搭建了几个草棚…那里,是停放从“野狼坳”中运回尸体的地方。
“静养?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转过头,看着李宪,神情十分严肃。
“眼下我们没有其他的证据,院外那些杀手的尸体,就是最好的线索,他们的身上,一定有指向幕后黑手的关键证据,我必须去验尸。”
“可是你的伤…”李宪脸色瞬间一沉,眼神明显出现了些许慌乱,语气也不由得焦急起来。
“皮肉伤,死不了…”楚潇潇语气平淡,但却带着一股子执拗劲。
“现在耽误一时,证据就可能被破坏一些…王爷,此案关乎我大周边关安稳,关乎我父亲的冤屈,我绝对不能躺在这里等。”
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李宪知道自己劝不住她。
他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一切依你,我陪你一起去…”
顿了几息,话锋一转,脸色也变得严肃几分,“但…你必须答应本王一件事…否则,无论如何今天本王也不会放你出这个门!”
“王爷请明说…”楚潇潇深深吸了一口气,左臂传来的阵痛让她嘴唇忍不住颤了一下。
“量力而行…不可强撑…”李宪没有多余的话,只说了八个字,随后起身为楚潇潇取来了一件裘皮的披风。
楚潇潇微微颔首,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接着便掀开薄被,忍着左臂钻心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缓缓下床。
脚步虽然有些虚浮,头晕眼花,但在李宪的搀扶下,还能勉强自己行动。
她抬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个皇孙,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感激,又似感动。
随后,二人推门来到院中,朝着院外放着杀手尸体的草棚走了过去。
而真相,往往就藏在死亡带来的无尽沉默之中,等待着她去一点点揭开…
客舍外临时搭建起的草棚下,阴凉通风,加之这个季节西北已经渐冷,贴着祁连山吹过的戈壁朔风,延缓了尸体腐败的时间。
这也为楚潇潇接下来的验尸提供了极佳的环境。
刚一靠近草棚,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处于下风口的李宪忍不住干呕了几下,重重咳嗽了两声,这才稍微缓过一些。
抬眼望去,数十具红衣杀手的尸体被整整齐齐平铺在地上,盖着粗糙的草席。
周围站岗的兵士也按照李宪的吩咐换成了从肃州而来的玉门军。
边疆久战之军,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远非京城城防军可以比拟的。
楚潇潇站在草棚前,脸色依旧苍白,左臂用白麻布吊在胸前,嘴唇微微有些发颤,每呼吸一下都扯动着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
但她站得笔直,目光缓缓扫过躺在地上的尸体,疲惫的眼神中恢复了往日惯有的冷静凌厉。
李宪紧跟在身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寸步不离,眼中满是担忧。
短短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多次想劝说她回去休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现在的楚潇潇,拦不住。
“哎呦,楚大人啊,您重伤未愈,实在不易操劳…这等简易的勘验工作交给下官便是,您又何必…”
孙录事抱着一摞空白的验尸格目从一旁的院中走出来,看着楚潇潇这般虚浮的模样,满眼担忧,忍不住再次劝谏。
这位女主事虽然冷峻,在验尸中严厉,但个人能力超群,且对待下属并不苛责,孙录事跟在她身边这么久,早已打心底里对其敬佩至极。
今见楚潇潇重伤之下还要亲临验尸,实在于心不忍。
楚潇潇慢慢摆了摆手,声音虽弱,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无妨,本使自有分寸,开始吧…”
话音刚落,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还好李宪眼疾手快,迅速将其拖起,急忙命人拿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了下去。
“楚潇潇楚大人,本王现在命令你,坐在这里休息,不要强迫自己。”李宪见状,十分焦急,不得已搬出了王爷的身份。
眼见楚潇潇还想再度起身验尸,被李宪死死摁住双肩动弹不得。
“潇潇,听本王一句,你要验尸,我陪你出来了,但是我们事先约法三章,绝对不能强撑,你现在的身体撑不住验看这么多的尸体…”
在李宪苦口婆心地劝说下,楚潇潇总算是点了点头,转而让孙录事代替她完成勘验工作。
孙录事本人亦是多年从事仵作,经验丰富,验尸勘伤虽不及楚潇潇那般精细,但能在大理寺混上一官半职的,自然绝非等闲之辈,自有自己的一套能耐。
李宪见楚潇潇松了口,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了下来,这才长舒一口气,对着孙录事言道:“孙老,就依楚大人的意思,你来代她进行初步勘验…”
“是。”孙录事默默叹息,不再多言,立刻招呼两名玉门军的兵士上前协助自己。
穿戴好仵作服和白布手套,口含生姜,醋通鼻腔,艾草熏目,整个过程可见孙录事非寻常之人。
验尸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楚潇潇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孙录事的每一个步骤,时不时地出声提示。
“记录…”孙录事一边检查着尸体的手掌,一边口述。
“尸身一,男性,三十岁左右,双手手掌的虎口与指关节处皆布有老茧,应为常年习武,使用兵刃所致…所使兵刃,按老茧分布位置及大小判断,刀柄较长,约与刀身比例接近…”
而后,他又掰开尸体的嘴,仔细观察,“牙齿磨损严重,盖因其常年生长于边塞贫瘠之地,饮食多为肉干一类风干食物,咀嚼困难…”
紧接着,他褪下尸体的衣物,检查体表皮肤的情况,“身上有多处旧伤疤,左肩…有一处箭创,箭头带有倒刺,创口较大…胸前有数道刀疤,看伤口距离,应为突厥弯刀所致…”
楚潇潇倚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目光随着孙录事的手缓缓移动。
当听到“所用兵刃刀柄与刀身比例一致”和“胸前刀疤为突厥弯刀所致”时,楚潇潇眉头突然骤起,却并未出言打断勘验过程。
而是转头望向李宪,同样看到他的脸上也生出一丝凝重。
长柄兵刃有很多,诸如马槊长枪之类,而刀柄与刀身比例一致,放眼整个天下,只有一种兵刃可为此…边塞各折冲府配发的制式陌刀!
而胸前突厥弯刀留下的疤痕,亦可以佐证此说,二人此刻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另一边,孙录事的验尸还在继续,“右小腿外侧…有一处新伤,深可见骨,应为此次山坳交战所致。”
这时,楚潇潇拖着虚弱的语气开口了,“仔细看看那处新伤周围,有无旧疤、刺青之类的明显痕迹,或是毫不起眼的一些异常情况?”
孙录事依言俯身凑近观察,极为细致,将伤口附近几寸的位置全都做了勘验,甚至用清水和烈酒擦拭了伤口周围的血污。
半晌后,才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回大人,伤口周围皮肉外翻,血迹也已凝固,除了这道新的刀伤外,并未发现其他明显旧疤痕迹,也没有刺青之类明显的标识。”
楚潇潇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示意继续检查下一具尸身。
孙录事接着验看第二具、第三具…
跟随楚潇潇的日子里,孙录事的验尸水平也在原有的基础上加深了不少,检查得非常仔细认真。
尸体的头发、耳后、指甲缝、脚底…甚至包括会阴穴之处这些极易隐藏东西或痕迹的部位,都一一看过。
每一具尸体的特征、伤口创痕、寥寥无几的随身物品等,都被详细记录在案。
“对了…孙录事…”李宪这时忽然想到了什么,直接出声提醒道。
“他们身上的衣物也要细细查过,这些可以交由玉门军负责,一定要注意他们的衣物上是否有潜在的夹层或者有部分人可能会将一些信件之类的薄物缝在衣服上,贴身穿着…”
李宪不愧在九寺五监翻阅旧档多年,将前人记载的各类案件中,可能藏匿物品的地方通通想了起来。
看守草棚的玉门军兵士在李宪的指挥下迅速进入草棚,将尸体上的衣物尽数翻找一遍,连发丝之间都不放过。
孙录事则继续带着那两名协助的兵士一具具翻看着尸体。
“尸身五,男性,二十五岁左右,体魄强健,除脖颈处的致命刀伤为今日坳中所留外,其余部位没有任何明显外伤,但…”
孙录事忽地停顿了一下,这让一旁观察的楚潇潇和李宪心头一紧……莫非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