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孙老,是发现了什么吗?”李宪焦急地问道。
“左臂有刺青,已模糊不清,疑似为狼头图案…”孙录事屏息凝神,拉着尸体左臂仔细观察。
“狼头刺青?”楚潇潇目光一凝,“可能辨认出具体样式或所属部落?”
孙录事又仔细看了看,无奈地说道:“回王爷,大人…刺青颜色极淡,有刀剑伤痕,实在难以辨认其具体样式,只能依据大致轮廓判断应该是狼的形象。”
楚潇潇沉默不语,脑海中瞬间回想起当日鸿胪寺主簿周明轩在大理寺中看到突厥密文的反应。
【两犬相交,为古突厥之图腾】
然而,几乎所有的突厥人都身刺狼图腾这是用以区分突厥游牧之地与汉地最大的特征之一。
因此,狼形图案在突厥诸部之中十分常见,而对于这些图案内在的区别,便是在于这刺青的位置和样式。
但眼前这具尸体,身上的刺青明显模糊,只能根据其出现的位置,推断其应是位于突厥西南方向。
而这片区域何其广袤,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部落有十几个,根本无法断定这具尸体属于哪一部。
所以,虽然发现了一丝线索,但这线索能够提供的信息价值却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作用。
李宪见楚潇潇并未出言阻止或提出任何疑问,便也耐着性子在一旁静静等待着孙录事按部就班的验尸过程。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日头也向西边倾斜了几分,草棚内只剩下孙录事沉稳的汇报声和衙役们搬动尸体发出的“沙沙”声。
期间,楚潇潇偶尔对一些勘验细节进行简短的指导外,再无其他声音从棚内传出。
李宪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楚潇潇身边,双眼紧紧盯着她苍白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多次想再劝她回去休息,可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她既然能从房内走出来,坐在这里,那任何人都无法将她再弄回屋里。
此刻一切的话语都是徒劳,不如就这样默默守护在一旁,时刻注意着点便是了。
而楚潇潇虽然眼睛直视前方,目不转睛,但眼角的余光还是能捕捉到李宪脸上那丝欲言又止的神情,自然知晓他的意思。
可是,此时距离“洛阳骸骨案”发生已近旬月,虽皇帝在诏书中没有指明破案期限,但对于她而言,绝非是拖沓滞后之人。
所以,必须要抓紧时间,自己这边推进的越快,隐藏在黑暗中的人便越紧张,露出的破绽就越多。
反之…自己就会陷入被动地步。
两个个多时辰后,收殓回来的所有红衣杀手的尸体都已验看完毕。
孙录事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气喘吁吁道:“楚大人,所有尸体均已检查完毕,共四十八具,皆为青壮男性,身体强健,身上多处有明显旧伤,应是常年搏斗厮杀所致,且每一个人的虎口和关节处都有不同程度的老茧,使用的兵刃多数为刀…”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显然没有熬过岁月的侵蚀。
自己已经过了那个站在验尸台前数十个时辰脸不红气不喘的年纪了,随后略带着些许遗憾,不紧不慢地说道:
“随身并无携带特殊信物或标识,兵刃也是常见的钢刀,未见特殊材质,坊间任何一个铁匠铺都能打造,除了那一个左臂上的模糊狼头刺青,再未寻找到可以指向其身份的线索…”
李宪闻言,皱了皱眉,低声在耳边嘀咕道:
“潇潇,既然孙录事已经将尸体验看,或许这些杀手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的爪牙罢了,就算有什么关键的线索,依本王看来,估摸着也不会出现在他们身上…”
随后将楚潇潇从椅子上缓缓扶了起来,再次关心起她的身体情况。
“你的伤势不轻,在这里坐着都稍显吃力,不如先回去休息,关于线索我们再从长计议,也未不可。”
孙录事也在一旁一边饮着玉门军兵士递过来的茶水,一边附和着。
“是啊,楚大人,王爷说的在理,这些尸体下官反复查验了多遍,确实一无所获,显然这些人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如果背后之人果真手眼通天,也绝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马脚,就依王爷之言,您先保重身体为要。”
楚潇潇没有直接发表自己的看法,也没有应两人让自己回去休息的声,而是缓缓地扶着椅子,转圈踱步。
眉头紧紧骤起,虽然现在的她头脑一阵晕眩,左臂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但她心中那股执拗的念头却越来越强。
她不相信对方能做到天衣无缝,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对方既然不顾一切后果也要除掉自己,就一定证明自己的调查方向是正确的,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些人和“洛阳骸骨案”、“军马走私案”、“毒杀马驹案”有着直接的关系。
越是这样看似干净的环节,越有可能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多谢王爷好意,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谁知楚潇潇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直接拒绝了李宪好意的关心,声音尚且虚弱,但所表述的意思却异常坚定。
“孙录事看得很仔细,并无半分错漏,这一点本使刚才观其验尸动作便已知晓…”
她推开李宪搀扶着胳膊的手,步履维艰向前走去,“但是…有些痕迹,若非刻意寻找,或者换个角度去思考,以寻常的手段极易被忽略。”
紧接着,在两人焦急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向着那一排排尸体挪动步子。
“我要自己再查一遍,我就不相信他们真的做的一点马脚都不露,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回头看了李宪一眼,李宪的手还悬在刚刚搀扶的位置上,“王爷,潇潇一直坚信,这世间没有滴水不漏的案件,更不可能有逃脱律法制裁之徒!”
“潇潇…可是…”李宪听着她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心中自然是非常欣慰,但她整个人的状况非常糟糕,还是不由得有些着急,“你…你的身体…”
“王爷且宽心,我自有分寸…”
楚潇潇直接出言打断了他,径直走到第一具尸体旁,尝试着缓缓蹲下身子。
但,这个动作扯动左臂上的伤口,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脸色不禁又白了几分。
李宪看得她这个样子,不禁一阵心疼,却也知道无法阻止她,只能紧张地默默守在一旁,随时准备上前搀扶。
孙录事在旁边看了看王爷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关切地目光早已随着楚潇潇前行的脚步远远望过去。
楚潇潇扫视了一圈,深吸一口气,让左臂自然垂在布条上,摒除一切杂念,投入到面前这几十具尸体的勘验过程中。
这一次,她的方法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不再像孙录事那样按照验尸的具体流程,从上到下一点点检查,反而是更加注重了一些被容易忽略的细节。
对于尸体上的刀伤,她并不是简单的检查伤口,翻看里面是否有残存的毒素,而是用手指轻轻触摸伤口的边缘,感受着手指下外翻皮肉的触感和愈合程度。
以此来确定新旧伤口之间潜在的关系…究竟是本次搏杀所致,还是背后有人暗中故意为之。
她仔细检查着每一处旧伤疤的形状、位置、深度,时不时闭上双眼,只用手指在伤口处摩挲,试图还原受伤时的场景和可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兵器。
而对于尸体的口腔,她并没有像孙录事那般掰开尸体的嘴查看牙齿磨损程度,而是查验口腔上颚内壁、舌头根部、甚至是牙齿缝中,有无隐藏的微小异物或特殊痕迹。
整个过程极为漫长,而且特别消耗心神。
本就深受重伤的她,此刻额头上不断冒出冷汗,眼前时而发黑,一阵阵的眩晕袭来,让她不得不数次停下手里的活,喘息片刻。
李宪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几次都想直接冲过去将她强行拉走,但看到她盯着尸体时那双执着于案件而渐渐清亮的眼睛,又硬生生忍住了。
“这个小妮子,还真有其父当年的那股劲…”眼底闪过一抹亮色,转瞬即逝,随后示意孙录事将冷水沾湿的汗巾递给她。
就在这时,玉门军军使喻茂行带着随行军医走了过来,“末将见过王爷…楚大人该换药了…”
李宪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冲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呆呆地望向草棚。
军医在看到楚潇潇竟然不顾病体,在草棚中验尸,顿时大吃一惊,瞳孔猛然一缩,正准备出言劝阻,话到嘴边,却被李宪抬手直接挡了下来。
“王军医,由她去吧…”李宪看着楚潇潇专注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但眼神中竟萌生出一种别样的欣赏。
“可是…”王军医还想说些什么,被李宪抬手制止。
“没有什么可是…她认定的事情,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此刻打断她,比让她带着疑惑躺在床上休息更加难受…”
李宪嘴角慢慢浮起一丝弧度,“我们就在这里看着,让她完成她心中所想,这便是对她最大的慰藉,比十服中药都管用。”
李宪这句话声音不大,十分轻柔,却清晰地传到楚潇潇的耳中。
楚潇潇正在检查一具尸体脚踝的手微不可察的停顿了一下,想回头看,却被自己的内心牢牢控制住,没有转身。
多年来,她一直沉浸在尸骨与谜团之中,早已习惯了孤独和周围人异样,不理解的眼光。
而李宪这句看似无奈却充满理解的话,像是一股暖流,悄然渗入她冰封的心湖,激起一丝涟漪。
但她很快收敛心神,深知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她继续埋头勘验,一具一具地仔细检查过去。
时光过隙,夕阳的余晖开始透过棚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当她检查到最后一具尸体时,体力也已几乎到了极限,视线一度模糊不清,全靠自身顽强的意志力,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倒下。
这具尸体伤势尤其惨重…胸前一道巨大的刀口几乎将他整个胸膛劈开,裤腿也在混战中被金吾卫的横刀划破,露出下面黝黑的肤色。
楚潇潇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迅速检查。
当她检查到尸体的腿部时,目光扫过那被利刃划破的裤腿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泥污、血痂和崭新的划伤。
这里,孙录事之前也已勘验过,并未发现异常,所以楚潇潇欲要移开目光。
忽然,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扭回头,死死盯住那片新旧伤痕重叠在一起的小腿侧面。
此时,恰好一缕西斜的阳光透过草棚的缝隙照在上面。
在特定角度的光线照射下,那些被血污和新伤掩盖的皮肤表面,似乎显现出一些与周围肌肤纹理不同,极其细微的淡白色线条痕迹。
那绝不是一般的擦伤或是磕碰留下的疤痕,更像是…某种陈年旧疤,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了,若非今日新的创伤导致局部充血,在特定光照下显露了出来,平日里绝难发现。
楚潇潇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不顾身体的虚弱和手臂的疼痛,俯下身子凑得极近,几乎将脸贴到了那冰冷污秽的皮肤上,朝着身后的方向招了招手,李宪当即快速走了过来。
“怎么了?”李宪疑惑不解。
楚潇潇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拿起一旁放置的一块白布,轻轻擦拭那片血污。
随着污垢被慢慢清理,那些淡白色的线条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清晰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疤痕,而是一个烙印的边缘,因某种原因导致上面原本的图案模糊褪色。
楚潇潇伸出手指在那痕迹的边缘拂过,眉头紧皱,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这…
这种疤痕…
她猛然回忆起儿时去父亲的军营,曾经在一个兵士的腿上也有类似的印记。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为之停滞。
缓缓抬起头,看向身旁一脸诧异的李宪,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肯定:
“王爷…我们可能…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