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车里的周铁柱看得更真切。 车子没往前开多远,就看到一群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小学生,在一个像是老师模样的大人指挥下,机械地挥舞着用纸扎的花束,嘴里有气无力却异常整齐地喊着: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向阳公社,春耕形势一片大好!”
吴大国跟在周铁柱后面,被这突兀的场面弄得一愣,下意识猛踩了一脚刹车,探出头去,目瞪口呆:
“我滴个亲娘哎,这……这是唱哪出啊?”
他这一停,后面的车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运输队的队员们纷纷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看着眼前这违和的一幕。
他们脸上没有惊喜,只有惊愕和无所适从,甚至有些尴尬。
这阵仗,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何卫国作为压阵的最后一辆车,自然也看到了这情景。
他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
重点是那些孩子,一个个面带菜色,瘦弱不堪,与这刻意营造的“热烈”场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说实话,看到这样子,何卫国心里真不是滋味,一股强烈的厌恶感在胸中翻涌。
他打心眼里讨厌这种劳民伤财、脱离实际的形式主义!
乡下都困难成这样了,这公社的领导到底在想什么?
把心思和有限的资源用在这种地方?
不过,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他的任务是送化肥。
他用力按了几声喇叭,探出头对着前面喊道:
“看什么看!注意路况,小心开车!没什么好看的,继续往前走!”
听到科长的催促,周铁柱才反应过来,重新挂挡,缓缓向前开去。
后面的车辆也依次跟上。
大约又往前开了两百米,就到了公社所在的打谷场。
几个人刚把车停稳,就发现场院边上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了,看上去似乎准备了一场正式的迎接。
何卫国停好车,推门下来,便看到场院中间站着五六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子,面色红润,身材微胖,穿着一身崭新的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
这形象,与他周围那些面色黝黑、衣着破旧的社员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何卫国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哪像是整天在田间地头忙碌的公社干部?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微胖男子就满脸堆笑地主动迎了上来,老远就伸出了手,声音洪亮而热情:
“哎呀呀!这位一定就是咱们红星轧钢厂的何卫国科长吧!”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我是向阳公社的书记,张丰收!”他紧紧握住何卫国的手,用力摇晃着:
“我代表我们向阳公社全体干部群众,对何科长及各位工人兄弟的到来,表示最热烈、最诚挚的欢迎!”
“你们不远千里,不辞辛劳,给我们送来了春耕的及时雨呀!”
“这充分体现了首都工人阶级对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的深厚情谊,体现了上级领导对我们向阳公社工作的大力支持和肯定!”
张丰收这一大段热情洋溢、措辞讲究的欢迎词甩出来,何卫国一时间都有些发愣,隔了好几秒才完全反应过来。
他心里非但没有感到被重视的荣幸,反而暗道一声“糟糕”。
就凭这第一眼的观察和这通滴水不漏的场面话,何卫国几乎可以断定,这张丰收肯定不是向阳公社土生土长的干部。
他那过于红润的脸色和微胖的身材,在这普遍面带菜色的乡下显得格格不入。
再联想到刚才路上那些褪色的旗帜和面黄肌瘦却要强打精神欢迎他们的孩子,何卫国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有这么一个书记,估摸着这向阳公社的社员们,日子恐怕比别处还要难熬。
从那些徒具形式的旗子、孩子们违心的口号,再到眼前这位衣着光鲜、满嘴官话的书记,何卫国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憋闷得厉害。
他来乡下这些地方跑运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就没见过一个长得胖的!
这张丰收不仅胖,还穿戴得如此整齐体面,与周围环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而且他说的那些话,一套一套的,全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客套话,听着漂亮,却感觉不到一丝接地气的真诚。
“唉……”
何卫国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现在只想赶紧把正事办了,虽然极其不喜这张丰收的做派,但支援春耕的任务必须完成,这是原则。
于是,他压下心头的不快,脸上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打断了张丰收可能还要继续的寒暄:
“张书记,您太客气了。”
“客套话就不用多说了,咱们还是先办正事。”
“麻烦您安排人,我们交接一下,把这批化肥清点清楚,办好手续,也能尽快卸车,不耽误春耕。”
何卫国说完,旁边的张丰收大手一挥,显得极其豪爽,声音洪亮:
“清点?哎呦喂!何科长,您这不是打我张丰收的脸吗?”
“你们首都工人老大哥送来的物资,那还能有错?”
“我们放一百个、一万个心!”
“手续都是小事儿,就是个形式!”
“关键是你们的这份情谊啊,这份雪中送炭的精神,这才值得我们全公社社员好好学习!”
“李副主任!”他
转头对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着、皮肤黝黑、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中年汉子吩咐道:
“你带几个人去卸车!随便看看就行了,难道咱们还能信不过何科长他们吗?”
那被称为李副主任的黑瘦汉子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接触到张丰收那看似带笑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就准备带人直接去卸货。
何卫国一看这情况,心里更是明镜似的。
这哪是信任?
这分明是怕麻烦、图省事,甚至可能隐藏着别的什么心思。
他立刻上前一步,语气严肃而坚定地开口:
“张书记,话不能这么说。”
“清点交接,这是规矩,白纸黑字,数量清楚,是对我们双方工作的负责。”
“请您支持我的工作,我们必须按程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