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丰收被何卫国这么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脸上那热情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带着点仿佛无奈又赞赏的语气笑道:
“行!何科长,既然……嗯,您的觉悟高,原则性强!”
“既然您要求点一下,那咱们就好好点一下!反正我是百分百相信你们的!首都来的工人同志,就是不一样啊!”
他又顺势捧了一句。
何卫国没再理会他这些虚头巴脑的话,直接转身吩咐赵晓东、周铁柱他们:
“把车厢门都打开,配合李副主任清点。”
李副主任这次认真多了,他带着两个社员,走到每一辆卡车的车厢后面,爬上去,一袋一袋地仔细清点数量,每辆车都反复核对了至少两遍,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何卫国在一旁看着,心里对这沉默寡言的李副主任倒是生出了几分好感。
忙活了好一阵,李副主任才从最后一辆车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何卫国面前,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何科长,数量核对完了,五辆车,总数没问题,和单据上一致。”
何卫国点了点头:
“辛苦了,李副主任。”
“那麻烦您再组织些人手来卸车吧。你看这些东西卸在哪里?”
“是就近存放在这打谷场,还是需要运到仓库?”
“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把车再倒进去一点,方便卸货。”
李副主任听了,点点头:
“那就麻烦何科长把车往里面再倒倒,靠墙那边有个棚子,能遮点风雨。”
“行。”何卫国立刻安排几个司机重新上车,小心翼翼地把卡车倒到指定位置停好。
李副主任这边也招呼了十几个早已等候在旁的青壮社员过来,开始卸车。
卸车的过程中,李副主任不仅在一旁看着计数,时不时还搭把手,帮着扛一两袋,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
而相比之下,张丰收书记则一直背着手站在不远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弥勒佛似的笑容,眼睛眯着,监督着整个过程,自己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连何卫国他们这几个“客人”都在力所能及地帮忙传递、码放,他却只是动嘴不动手。
何卫国心里鄙夷,但终究没说什么。
人家本地的社员都没吭声,他一个外来送货的,又能多说什么呢?
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埋头干活。
人多力量大,很快,几卡车的化肥就全部卸完,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棚子下面。
何卫国拿出回执单,走到张丰收面前:
“张书记,数量都没问题,麻烦您在这回执单上签个字,盖个章,我们这边也好回去交差。”
张丰收接过单子,看也没看,又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哎呀,何科长,我都说了我相信你们!”
“你看,这清点一下,不就是走个过程嘛,何必这么较真呢?”
“行吧行吧。”他转头对李副主任喊道:
“李副主任,麻烦你过来一下,把何科长这单子拿去,盖个章!”
李副主任应声过来,拿起回执单,小跑着去公社办公室盖章,很快又跑了回来,将盖好红章、手续齐全的回执单郑重地交到何卫国手里。
“何科长,您的回执单。”
何卫国接过,仔细看了一眼,确认无误,这才小心收好:
“谢谢李副主任。”
这时,张丰收又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
“何科长,各位兄弟,这忙活了一天,估摸着都饿坏了吧?”
“啥也别说了,咱们公社食堂已经备好了便饭,虽然简陋,但也是我们向阳公社的一点心意!”
“各位一定得赏光!”
虽然何卫国从心底里厌恶张丰收这个人,但客观地说,他们几个人确实饿了。
这会儿卸完货,天色早已黑透,看了看手表,快晚上七点了,肚子早就咕咕叫。
于情于理,这顿饭不好推辞。
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张书记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边请!”张丰收热情地在前面引路。
整个去食堂的过程,只有张丰收一人作陪,公社的其他干部一个不见。
等到了公社食堂,里面更是冷冷清清,吃饭的社员早已散去,估摸着饭点早已过了。
而食堂角落里,一个用土坯墙简单隔出来的小单间里,却亮着灯,桌上明显是特意准备好的。
张丰收显然是早有安排。
几人刚坐下,张丰收打了个招呼,后厨那边就有人把饭菜端了上来。
而当看清桌上的饭菜时,何卫国更是心头一凉……
桌上摆的,竟然是比红旗公社精细得多的二合面窝头,一大盆油光锃亮白菜粉条炖肉,虽然里面肉片不多,但是是能看到荤腥的。
还有一盘黄澄澄的炒鸡蛋,一盘油炸花生米,外加一碟清炒野菜。
虽然这放在后世算不得什么,但在眼下这个普遍饥荒、连麸皮窝头都难得的年月,在农村公社的食堂里,这简直堪称一桌豪华宴席了!
张丰收满面春风,拿起筷子招呼道:
“何科长,各位工人兄弟,千万别客气啊!”
“咱们再苦不能苦了各位工人兄弟,再穷不能穷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们向阳公社,就算是再困难,也得挤出点心意来!”
“来来来,动筷子,大家都饿坏了,先吃,吃饱了再说!”
旁边的赵晓东、吴大国几个年轻司机,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到这久违的油腥,眼睛都直了,也顾不上多想,道了声谢就拿起窝头,夹菜吃饭。
而何卫国坐在那里,看着这桌与外面贫瘠景象形成天壤之别的饭菜,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
他跑车去过那么多公社,见识过各种困难,说实话,他宁愿此刻桌上摆的是红旗公社那样剌嗓子的麸皮窝头和清澈见底的稀粥,那样他吃得心安理得。
也不愿面对这么一桌用可能克扣社员口粮换来的“丰盛”食物。
这顿饭,他吃得味同嚼蜡。
除了机械地啃了半个二合面窝头,夹了几筷子几乎没碰油星的青菜外,那盆油汪汪的炖肉和香喷喷的炒鸡蛋,他一下都没动。
心中的厌恶和忧虑,远比饥饿来得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