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关于辽东屯田的奏疏,条理分明,数据翔实,将屯田的必要性、可行性与具体方略阐述得透彻非常。
从从辽河平原“地势平衍、水源充足”的首善之区,到辽西走廊“傍海通道、土质尚可”的次选之地,连辽东“寒暑失常、辽泽水潦”的气候短板都一一列明。
还有军民的安置调配,到农具种子的供给、水利设施的兴修,事无巨细,皆考量周详,令人信服。
朱由校起身,踱至那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目光随着孙承宗奏疏中提及的屯田要点一一掠过。
他心下不由暗叹,自己先前确实犯了想当然的毛病。自己先前仗着后世,总觉得辽东地广人稀,屯垦当是易事,却忽略了此时代辽东独特且严酷的地理气候,以及明末错综复杂的军情民情。
孙承宗的这份奏疏,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他认知中的盲区。这位历史上堪称明末柱石的能臣,不仅洞察入微,更难能可贵的是那份不尚空谈、脚踏实地的务实精神。
奏疏中所描绘的,不仅是开荒种田,更是一幅经略辽东、固本培元的宏伟蓝图。
依此行之,朱由校仿佛能看到数年之后,广袤的辽河平原上,万千军民齐心协力,沟渠纵横,禾苗青青,生机盎然。
“来人。”朱由校转身,语气沉稳而坚定。
随侍在侧的司礼监太监刘若愚连忙趋步上前,躬身听旨。
“传朕旨意,孙爱卿所奏辽东屯田事宜,剖析透彻,规划周详,朕心甚慰,悉数准奏。即日起,委任孙承宗全权督办,朝廷六部及辽东各级官署须竭力配合,不得推诿掣肘。所需耕牛、农具、种子等项,由内帑与户部优先统筹拨付,确保及时足额,不得延误。”
略一沉吟,朱由校又道:“告诉孙爱卿,朕信他之能,屯田之事可放手施为,不必拘泥旧例。若遇难处,无论军政民事,皆可密折直奏朕前,无需经六部中转。朕在京师,必为其后盾。”
“奴婢遵旨。”刘若愚恭敬应下。
“还有,”朱由校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从内库支取些上好的滋补药材,一并赐予孙爱卿。辽东苦寒,政务繁剧,孙爱卿年事已高,让他务必保重身体。大明……离不开他这样的肱骨之臣。”
刘若愚闻言,脸上露出感佩之色,由衷赞道:“皇爷如此体恤臣下,信人不疑,实乃圣君风范。古今贤主良臣相得之美,莫过于此,实乃社稷之福。”
“你这老奴,就会说些顺耳话。”朱由校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却也没再多言。
他重新拿起那份奏疏,又仔细翻阅了一遍,方才搁下,转而问道:“辽东的捷报,可已传回京师?京里近来有何动静?”
“回皇爷,捷报已按您的旨意,以六百里加急直送通政司。算算日程,约莫就在这一两日内便可抵达。”刘若愚回禀道,稍压低了声音,
“此外,魏公公那边有密信传来,提及朝中近日,除议论皇爷御驾亲征之事外,各方势力皆暗中瞩目辽东战局,此次大捷传回,恐在朝堂掀起不小波澜。”
“哼,”朱由校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波澜?朕就是要让这潭死水泛起波澜!大明的朝堂沉寂得太久了,有些人早已习惯了浑水摸鱼、党同伐异,却忘了何为军国大事,何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往后,这样的波澜会越来越多,他们会习惯的。”
刘若愚察言观色,又补充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他声音更低,“朝堂上下,如今倒有一大半的精力,都放在了……为陛下遴选秀女以充掖庭之事上。因陛下登基以来,乾纲独断,革新弊政,又手握强军,威权日重,各地的士绅大族,无不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欲将自家适龄女子送进宫闱。
此举一来盼着能吹吹枕边风,为家族谋些福祉;二来,也是见皇爷手段雷霆,想借此留条后路,攀附天家。”
“选秀……”念叨着这两个字,朱由校心下不禁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他灵魂深处终究还是个二十来岁的现代青年,虽已身居九五,但“选秀女”、“后宫佳丽三千”这些字眼,仍带着一种遥远而又切近的冲击力,让他一时心绪微漾。
只是,他虽能默许选秀这桩关乎皇家子嗣的规矩,却绝不容许这场盛典沦为朝堂势力暗中角力的棋盘。
深宫内苑本就波谲云诡,若有野心之辈怀揣异心,借着选秀的由头,将一名身怀利刃的女刺客伪装成秀女送入寝宫,届时便是天大的祸事——他总不能夜夜让侍卫守在屏风之后,连安寝的私密都要被窥探吧?
真要走到那一步,怕是史书上会留下一笔荒唐到极致的记载:“天启元年冬,帝纳后。红烛未烬,云雨初歇,后忽抽刃暴起,直刺龙榻。帝不及防,崩于寝殿。”——全书完!
那岂止是天大的笑话?简直是千古未有的帝王笑柄!他年方十六,魂穿大明不过一载光阴,胸中那幅澄清玉宇的宏图大业才刚铺展边角,怎能折损在这等阴私诡谲的伎俩里?
想到此处,朱由校不由打了个寒噤,目光一凛。
朱由校瞥了一眼身旁垂手恭立的刘若愚,并未立刻开口。
刘若愚侍奉御前多年,早已练就了七窍玲珑心,见皇帝神色转变,眼神微妙地扫过自己,立刻便心领神会。
他极为知趣地躬身,声音轻缓却清晰:“皇爷若需独处思虑,奴婢先行告退,就在殿外候着,随时听宣。”
朱由校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微微颔首。这老奴,果然懂事,能揣摩上意而又知进退,确是难得。
待刘若愚轻手轻脚退出殿外,并将沉重的殿门悄然掩上之后,房内顿时显得更加静谧。朱由校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看似空无一人的阴影处,淡然唤
道:“玄壹。”
话音甫落,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只听得极轻微的“踏、踏”两声落足之音,一道颀长健硕的身影如鬼魅般自阴影中显现,无声无息地半跪于光洁的金砖地面之上。
此人一身玄黑色紧身劲装,使得他即使在灯下也显得轮廓模糊。唯有袖口及衣襟处,以极细的金线绣着隐晦的云龙纹饰,在晃动间偶露峥嵘。他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若非主动现身,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这玄壹,正是朱由校登基之后,凭借脑海中的“帝国时代”系统,秘密组建的、直属于皇帝一人的暗卫组织——“隐龙卫”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