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的笑容收敛了:“哦?莱昂,你认为科学的方法无法应用于文学?难道我们不应该追求真实和准确吗?”
他无法像打断莫泊桑一样打断莱昂纳尔。
虽然莱昂纳尔在七人当中年纪最小,但是文学成就方面却仅次于他,在巴黎的文学界算小有影响的人物了。
莱昂纳尔迎着他的目光:“我们追求的真实,或许并非同一种真实,爱弥儿。
我认为您的理论中存在几个或许难以克服的困难。”
左拉呼吸急促了一下,但是最终只是猛吸了一口雪茄:“你说说看吧,莱昂。也许,也许只是一些误会……”
莱昂纳尔梳理了一下思路,选择了一个最直观的切入点:“首先,是关于‘实验’本身。
实验室里,化学家可以控制温度、压力、纯度……一切变量,然后无数次重复实验,得到几乎完全相同的结果。
但是您,爱弥儿,作家如何‘控制’您笔下的人物?
巴尔扎克就能确保拉斯蒂涅在《高老头》的结局里,一定会对着巴黎说出‘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吗’?
或许在某一刻,作家出于内心的怜悯,或者叙事的需要,会让他笔下的人物做出略微不同的选择。
但这种‘控制’是不完全的,文学的‘实验’无法像科学实验那样精确重复和验证!”
莫泊桑猛地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意思!人物有时候自己会活过来!莱昂说得太对了!”
左拉脸色沉了下来:“但这正是我们需要努力的方向!通过更深入的研究,更严谨的设定……”
莱昂纳尔温和地打断了他:“这就引出了我的第二个疑虑,爱弥儿,关于‘决定论’的。
您的理论似乎认为,一旦设定了人物的遗传疾病和所处环境,命运就如同物理定律般不可更改。
这种对人性的判断,是否过于简单、粗暴了?”
他顿了顿,用了一点时间寻找着恰当的比喻:“一个人酗酒,可能是因为遗传的脆弱,可能是因为贫困的压迫,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莫名的空虚和厌倦。
这种选择的偶然性,真的能被遗传和环境完全涵盖的?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俄狄浦斯的挣扎、哈姆雷特的犹豫……甚至您笔下《萌芽》中那些工人的反抗……这些作品里的悲剧和力量又从何而来?
这些人类不屈从于命运的瞬间,不是闪烁着文学最动人的光芒吗?”
于斯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点道理。绝对的决定论,确实显得……乏味。”
左拉的眉头紧锁:“但我们揭示的是规律!是社会和生理的必然性!……”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莱昂纳尔也用了他的作品举例。
莱昂纳尔坚持自己观点:“第三点,关于作家的‘客观性’。您要求作家像科学家一样冷静中立,不介入叙事,不进行评判——
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塞阿尔惊讶地问:“悖论?你在《老卫兵》里,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莱昂纳尔看向他:“如果《老卫兵》真那么‘冷静’,为什么大家还会同情‘老卫兵’呢?”
塞阿尔一时语塞。
莱昂纳尔又转向左拉:“爱弥儿,当你选择描写矿工,而不是贵族时,本身就带着强烈的情绪。
选择写什么,如何写,从哪个角度写,这一切都渗透着作家的主观性。
要求绝对客观,就像要求一个人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我们或许可以追求最大限度的冷静描述,但无法彻底消除自我的存在。
你的《小酒店》对劳动者的同情,才是它打动读者的最重要的力量啊!”
左拉也说不出话来,他的作品确实充满了强烈的社会关怀和道德激情,哪怕是他自己都不能否认。
莱昂纳尔开始总结,语气恳切:“我担心的是,过于强调‘实验’和‘验证理论’,可能会束缚甚至伤害创作本身。
如果一位作家为了验证‘酗酒必然毁灭家庭’这一‘定律’,然后去构思,人物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符号。
他将缺乏鲜活的生命力,只是证明理论的论据,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认为,伟大的文学最终感动我们的,恰恰是那种无法用公式计算的心灵触动。”
莱昂纳尔说完,客厅里陷入了一片长时间的、近乎尴尬的沉默,只有壁炉里的橡木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左拉的脸庞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他耗费了巨大心血的理论,被莱昂纳尔反驳得遍体鳞伤,这让他有些受伤。
其余几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良久,左拉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疲惫:“莱昂纳尔……你的看法……很深刻。
我需要……我需要好好想一想,完善一下……”
他伸手拿回了那迭手稿,紧紧攥在手里。
沙龙里原本的热情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和尴尬。
又勉强坐了一会儿,喝完杯子里剩余的酒,莱昂纳尔率先起身告辞:“感谢您的午餐和分享,爱弥儿。
一如既往地丰盛美味。请原谅我先走一步!”
左拉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挽留。
莫泊桑也趁机站起来:“哦,我也得走了,回巴黎还有点事。”
于斯曼和其他几人一般都会在左拉家里过个夜、醒醒酒,第二天再回巴黎。
左拉沉默地将莱昂纳尔和莫泊桑送到门口。
离开梅塘别墅,走上通往火车站的小路,冬日的冷风一吹,莱昂纳尔和莫泊桑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莫泊桑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别墅:“老天,莱昂,你可真敢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弥儿那样说不出话的样子。
不过,你说得棒极了!简直把我心里那些模糊的不对劲,说得清清楚楚!”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想法。希望没有太过伤害爱弥儿的感情。
他是一位真正的巨人,只是有时也太固执了,总想给一切都定下规矩。”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莱昂纳尔知道自己和左拉之间,已经有了一条难以弥合的裂痕了。
莫泊桑耸耸肩:“他想用一道矮矮的堤坝,就拦住奔流的塞纳河。
不过,莱昂,你的理念到底是什么?别和我说‘为人而写作’那一套——
那些话漂亮极了,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真心话……”
莱昂纳尔没有回答莫泊桑的这个问题,而是指向前方:“火车站要到了,今天你准备到哪儿去?”
莫泊桑有些尴尬,过去他参加完聚会,一般都是乘车到奥斯特里茨站,那里位于13区,有他熟悉的妓院。
他会在那里胡闹个通宵,然后一身臭气地回到公寓。
莱昂纳尔这一问,让他想起了福楼拜对他的交代,脸色开始不自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