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卡罗琳吗?他的侄女!她丈夫那个混蛋,厄内斯特·科芒维尔,做生意彻底破产了,欠下了巨额债务……差点要进监狱!
老师他这几年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去填补那个窟窿!整整25万法郎!莱昂,25万啊!几乎是他全部的家产!”
莫泊桑又开始咆哮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全是愤怒!
莱昂纳尔闻言大吃一惊。
他知道福楼拜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主要依靠父母留下的遗产过着体面的生活。
福楼拜创作的速度极慢,为了斟酌一个标点可能要耗费掉一整天,所以一生只留下了四部长篇和一部中篇集。
所以稿费并非他主要的收入来源,父母留下的遗产以及因此产生的收益才是。
但25万法郎也几乎他的全部财产了。
莱昂纳尔也叹了口气:“我从没听他说起过。每次在沙龙见到他,他总是……”
莫泊桑声音很苦涩:“他总是在谈笑风生,对不对?他就是那样的人!莱昂,他特别骄傲,从不肯在人前显露丝毫脆弱!
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年轻人,他永远想做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庇护者。”
很快,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可是谁又知道他被这些事折磨得有多惨?钱只是一方面!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了!
梅毒、癫痫、神经痛、失眠,还有那该死的胃病和消化不良……他常常痛苦得整夜无法入睡,只能靠烟草、吗啡和咖啡硬撑着!”
莱昂纳尔心中感慨。
沙龙上那个沉稳内敛、安静慈祥的福楼拜,与莫泊桑口中贫病交加的老人,完全是两个人。
莫泊桑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最近一直在拼命写作,《布瓦尔和佩库歇》进展缓慢,他很不满意,常常陷入沮丧……
他跟我说,感觉精力大不如前了,注意力也很难长时间集中……莱昂,他才58岁啊!
可是他却常常说自己像个老头子一样……”
这时马车在一个驿站猛地停下,车夫和驿站伙计大声吆喝着,然后开始匆忙地换马,吵闹声打断了莫泊桑的倾诉。
换好马后,马车再次以更快的速度冲入黑暗。
重新上路后,莫泊桑平静了一些,但依旧沮丧:“他是我的老师,莱昂,但更像我的第二个父亲……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他教我观察生活,教我锤炼语言,教我对待文学要像对待信仰一样虔诚……他把我介绍给屠格涅夫,介绍给左拉,介绍给沙尔庞捷……
他为我铺平了道路……可我……可我却总是让他操心,我的那些荒唐事……我从来没能真正为他做点什么……”
莱昂纳尔无言,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大多沉默着。
莫泊桑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了。
莱昂纳尔自己也毫无睡意,他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次换马,每一次短暂的停歇,都显得无比漫长,令两人都倍感煎熬。
时间在车轮的转动中缓慢流逝,漆黑的天空终于渐渐褪色,变成了深蓝,然后是鱼肚白……
最终,冬日上午黯淡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亮了覆盖着白霜的诺曼底田野。
远处的塞纳河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在萧索的景色中。
当马车夫终于吆喝着“快到克鲁瓦塞了!”时,两人几乎同时挺直了身体,疲惫不堪的脸上写满了紧张的期待。
马车驶过一个安静的小村庄,最终在一栋临河的朴实无华的两层别墅前停下。
这就是克鲁瓦塞,福楼拜的“象牙塔”。
莫泊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跳下马车,僵硬、麻木的肢体让他直接摔倒了,他很快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莱昂纳尔付清了剩余的60法郎,并且又给了车夫10法郎,让他自己去驿站休息,先不要回巴黎,自己说不定后面还要用马车。
接着两人甚至疾步冲向别墅的大门。
门是虚掩着的,仿佛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莫泊桑猛地推开门,冲进熟悉的前厅。
屋内有浓烈的药味,还有炭火味和血腥气,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
一个中年女人正从卧室快步走出,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盆,盆沿搭着一块染血的布巾。
她眼圈红肿,面容灰暗,围裙上也沾染了血迹。
看到莫泊桑和紧随其后的莱昂纳尔,她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居伊!上帝啊,你们终于来了!”
莫泊桑语气急切:“朱丽叶!老师呢?他怎么样了?”
莱昂纳尔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朱丽叶·埃贝尔,莫泊桑路上提起过她,说她是福楼拜唯一的女仆,也是非正式的情妇。
朱丽叶的声音颤抖着:“费尔坦大夫正在里面……正在给先生放血……”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正用一块白手帕擦拭着手指——那是费尔坦大夫。
他看到焦急万分的莫泊桑,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认得他。
莫泊桑一个箭步冲上前:“费尔坦先生,老师他……”
费尔坦大夫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莫泊桑先生,您来得很快。请放心,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转向朱丽叶:“埃贝尔夫人,我带来的那些水蛭,请准备好。”
朱丽叶连忙将血盆放下,从旁边一个矮柜上取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几条正在缓缓蠕动的黑色水蛭。
莱昂纳尔:“……”
费尔坦大夫带着朱丽叶再次进入了卧室,莫泊桑和莱昂纳尔则站在门口观望:
福楼拜庞大的身躯躺在宽大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蜡黄,双目紧闭,呼吸沉重。
他的手臂露在外面,肘窝处包裹着白色的布条,隐隐有血迹渗出。
费尔坦大夫熟练地从罐子里夹起那些滑腻的水蛭,小心翼翼地将其吸附在福楼拜宽阔的额头和两侧太阳穴上。
那些黑色的活物几乎立刻开始工作,身体逐渐膨胀起来,变得暗红发亮。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
终于,费尔坦大夫完成了他的操作,看着水蛭们吸饱了血,自行脱落或被取下后,他又听了听福楼拜的心跳,翻了翻他的眼皮。
过了一会儿,费尔坦大夫站了起来,走出卧室,关上门。
他的语气沉重:“两位先生,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遭遇了一次癫痫的严重发作!
我在昨天和刚才已经放过两次血了,每次足足400毫升,终于让他平静下来了!
刚刚用水蛭是为了减轻脑部的充血和炎症,这是目前最有效的处置方法。
现在,他陷入了昏睡,心跳比昨晚平稳了一些。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至关重要。
他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任何人不能打扰他。我会下午再过来一趟!”
莫泊桑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莱昂纳尔代莫泊桑向医生道谢:“谢谢您,大夫。”
同时从口袋里取出一些钞票:“如果有任何需要额外的药物,您尽管买,这是预付款!”
费尔坦大夫接过钱,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但现在,更多的是等待和观察。
看好他,有任何变化,立刻让人去找我。”
他又嘱咐了朱丽叶几句,然后拿起他的黑色医疗包,离开了别墅。
朱丽叶瘫坐在门厅的椅子上,无声地流着泪。
莫泊桑则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空洞地望着卧室紧闭的房门。
莱昂纳尔忽然开口:“我饿了,家里有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