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瓦塞是诺曼底鲁昂附近的一个小地方,位于塞纳河畔,距离巴黎大概120公里。
福楼拜的父亲生前在这里买下了一栋小别墅,福楼拜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
《包法利夫人》《萨朗波》等重要作品也几乎都是在克鲁瓦塞的别墅里里完成的。
他只有要参加沙龙,或者与出版商、朋友见面时才会来到巴黎。
福楼拜最后也是死在克鲁瓦塞。
“电报!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它躺在门厅的地板上!”
莫泊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颤抖地递给莱昂纳尔:“朱丽叶·埃贝尔发来的!老师……老师在洗澡时突然昏厥了!
费尔坦大夫正在抢救,但情况……非常不好!”
莱昂纳尔接过电报,就着门厅昏暗的煤气灯光迅速浏览。
电文简短而骇人,内容正如莫泊桑所言,字里行间都透出发报人的惊恐无助。
莱昂纳尔感到一阵寒意:“上帝啊……”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居斯塔夫·福楼拜,这个法国文学的巨人,就是死在1880年。
至于具体是几月份,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难道就是这一次?
他急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电报是几点发出的?”
闻言莫泊桑露出懊恼的神色:“就是今天下午!你看时间!送到我公寓时,我正在「玫瑰坊」……
我刚回家才看到!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现在没有火车了,莱昂,一趟都没有了!最早一班要到明天中午!
我们必须立刻雇马车去!立刻!”
莫泊桑近乎是在咆哮,充满了急切和绝望。
莱昂纳尔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福楼拜对于莫泊桑而言,远不止是文学上的导师。
他们是世交,居斯塔夫·福楼拜与莫泊桑的母亲洛尔·勒·普瓦特万及她的弟弟自幼相识,情同家人。
甚至洛尔·勒·普瓦特的丈夫也叫做居斯塔夫……
福楼拜几乎是看着莫泊桑长大,指引他阅读、写作,将他引入文学殿堂,感情羁绊深厚无比。
莱昂纳尔依旧镇定,他紧紧握住莫泊桑冰凉的手:“我明白,居伊,我明白。你需要我做什么?钱?对吗?”
莫泊桑的脸上瞬间闪过窘迫,但很快被更强烈的焦虑淹没。
他重重地点点头:“对!钱!去鲁昂,现在这个时间,只能雇私人马车,最快的轻便马车!
路程远,夜里赶路价钱翻倍,中途还要频繁换马,车夫也要额外加钱……
还有,到了那里,天知道需要多少费用,医药费,或者……或者……”
他说不下去了,眼圈微微发红:“我手头……我最近手头很紧,莱昂。
你知道的……根本不够支付这样的行程。”
莱昂纳尔当然知道。
莫泊桑的生活方式——流连于昂贵的咖啡馆、餐厅、妓院,追逐女寡妇——是出了名的挥霍无度。
虽然前段时间的《羊脂球》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名气,但是还没法立刻就兑换成收入。
至于乔治·沙尔庞捷之前支付给他的上千法郎稿费,估计早就花光了。
莱昂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钱不是问题,居伊。你等我一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回到书房,打开书桌下的一个暗格,清点出厚厚一迭大额钞票。
接着又抓了好几把面额不等的金币和银币塞进一个皮质钱袋里,粗略估算,总额接近一千法郎。
这对于一次马车行程来说堪称巨款,但他必须准备充足,谁也不知道在克鲁瓦塞会遇到什么情况。
莱昂纳尔将钱塞进大衣内袋,迅速穿戴好外套、帽子和手套,抓起一条厚围巾,又回到门厅。
“走吧,居伊!我们去「帝国马车公司」,他们应该有最好的车和最熟悉夜路的车夫!”
两人冲出公寓,一头扎入巴黎冰冷的深夜。
街道空旷寂静,只有煤气灯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晕,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的脸颊。
「帝国马车公司」在圣日耳曼大道这样的商业繁荣街区自然有营业部,而且提供的是二十四小时服务。
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到了这里。
明亮的办公室里,一个睡眼惺忪的经理接待了他们。
听到他们要立刻雇佣一辆最快的双轮轻便马车前往诺曼底的克鲁瓦塞,经理的睡意瞬间消失了。
他迅速计算起来:“先生们,这个时间点,长途夜路,去鲁昂附近……这可是非常特殊的需求。
我们需要最好的马,经验最丰富的车夫,中途至少需要换三到四次马,每次换马和夜间服务都要额外收费……”
莱昂纳尔不耐烦地打断他:“钱不是问题!只要最快!最安全!”
经理报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单程费用,预计至少需要120法郎,甚至可能更高。
这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一个多月的收入。
莱昂纳尔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从内袋里点出60法郎:“这是定金,剩下的到达后结算。
请立刻安排,用你们最快的速度!”
金钱的力量是立竿见影的!
不到一刻钟,一辆保养得极好的轻型双轮马车已经停在公司门口。
马车前方,两匹高大的诺曼底骏马喷着浓浓的白汽,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车夫是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看上去经验老到。
莱昂纳尔和莫泊桑挤进了狭窄的车厢,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紧挨着坐着。
车夫甩响长鞭,一声清脆的“吁!”马车便猛地一动,向着巴黎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很快驶离了灯火尚存的巴黎市区,冲入了彻底被黑暗笼罩的郊野。
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沉沉黑夜,只有车头挂着的两盏防风油灯,在黑暗中犁开一束光明,照亮前方的道路。
车轮声、马蹄声、风声交织在一起,是这漫长夜路上唯一的伴奏。
车厢内,一开始是死寂的沉默。
莫泊桑蜷缩在角落里,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莱昂纳尔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着。
过了不知多久,莫泊桑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
“莱昂……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老师……他不能有事……他绝对不能有事……”
莱昂纳尔尽量安慰他:“电报里说了,一个叫费尔坦的大夫已经在照顾他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也许他会笑着在门口迎接我们!居伊,振作点!”
莫泊桑摇了摇头,声音里哽咽:“你不明白,莱昂……老师他……他这两年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莱昂纳尔有些吃惊:“每次沙龙,我看他都精神奕奕……”
莫泊桑叹了口气,开始讲述福楼拜这一年多的糟糕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