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莱昂纳尔的话,朱丽叶像是被点醒了:“哦……是的,有一些面包、冷肉和汤,我这就去热一下……”
简单的午餐很快被端上餐厅的木桌。
食物并不精美,但热汤下肚,确实驱散了寒意,也让三人的精神都好了些。
用餐时,莱昂纳尔继续冷静地安排着:“我们不能所有人都耗着。我们三人应该轮流守夜,每八小时换一次班。
这样每个人都能得到休息,也能保证始终有人清醒地看护着福楼拜先生。”
心乱如麻、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的莫泊桑和朱丽叶立刻点头同意了。
此刻,脑子冷静、思考有条理的莱昂纳尔成了他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吃过午餐后,极度疲惫的朱丽叶先去休息;莫泊桑负责从下午守到深夜;莱昂纳尔则负责凌晨到次日清晨。
这一班最难熬,现在只有莱昂纳尔有这个精神。
时间就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冬日的白天短暂,夜色早早降临,笼罩了塞纳河畔这栋孤零零的别墅。
莫泊桑守在老师的床头,心中百感交集,悔恨、担忧、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如果不是沉迷于寻欢作乐,他昨天晚上就该赶到这里。
深夜,莱昂纳尔准时来到房间接替莫泊桑。
莫泊桑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憔悴,眼中血丝密布,哑声道:“交给你了。”
然后便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莱昂纳尔和沉睡的福楼拜。
煤气灯被调得很暗,发出微弱的光芒,勾勒出家具巨大的阴影,以及床上病人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药水味,莱昂纳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关注着福楼拜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声。
窗外,是诺曼底乡村无边无际的寂静,偶尔能听到寒风掠过屋顶的声音。
在万籁俱寂的凌晨,晨曦还未透入窗扉,床上的福楼拜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
莱昂纳尔立刻俯身过去,轻声问:“您醒了?感觉怎么样?需要喝水吗?”
福楼拜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花了点时间才聚焦在莱昂纳尔脸上。
认出是他后,明显有些惊讶,随即又化为感激,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莱昂纳尔连忙用勺子喂他喝了几口温水。
温水似乎让福楼拜恢复了一些力气,莱昂纳尔又喂了他一块预先准备好的软糕
福楼拜终于能开口了:“莱昂纳尔……你怎么会在这里?”
莱昂纳尔轻声解释:“居伊接到了朱丽叶夫人的电报,我们连夜雇马车赶来的——您感觉好点了吗?”
福楼拜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哦……谢谢……谢谢你,我的孩子……难为你了……居伊……和朱丽叶呢?”
莱昂纳尔立刻说:“他们守了您很久,刚去休息了。需要我叫醒他们吗?”
福楼拜立刻阻止:“不!不……让他们睡……让他们睡……别打扰他们……”
他似乎积蓄了一点力气:“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莱昂纳尔点了点头:“好的,先生。您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煤气灯芯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福楼拜的目光投向昏暗的天花板,仿佛在回顾那场刚刚经历过的灾难。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我……我当时在洗澡……水很热……我突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天旋地转……像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漩涡……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的声音里颤抖着:“我以为……我这次真的要死了……”
莱昂纳尔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忽然,福楼拜的目光转回到莱昂纳尔脸上:“莱昂纳尔……这是报应……是惩罚……为我年轻时放纵无度的生活……为我挥霍掉的健康……”
莱昂纳尔想开口安慰,却被福楼拜用眼神制止了。
他迫切需要倾诉:“东方……埃及……那时候……我们都疯了……追求极致的刺激……以为那就是自由,就是生活的全部……
梅毒……就是那时候染上的……这个该死的、伴随我一生的诅咒……”
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涩:“它侵蚀我的大脑,我的神经……给我带来无尽的痛苦和耻辱……还有癫痫……
那些突然降临的、失去控制的恐怖时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起一些年轻时的荒唐经历,那些在巴黎、在近东的放浪形骸的日子,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戏谑与不羁,只剩下沉甸甸的悔恨。
“我浪费了太多精力……在肉欲和享乐上……如果……如果我像你一样克制,珍惜这具皮囊……我或许……或许能写出更多东西……”
福楼拜的声音忽然恐惧起来:“我的作品太少了……太少了……寥寥几本……等我死了,很快……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的……
就像沙滩上的字迹,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会再记得居斯塔夫·福楼拜……”
听到这位文学巨人竟然如此悲观,莱昂纳尔再也忍不住。
他开口了,声音里充满了真诚:“先生!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您绝不会被遗忘!”
福楼拜疑惑地看着他。
莱昂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先生,您的作品数量不多,但每一部都经过千锤百炼,足以改变文学的潮流和走向!
您追求的那种精确、客观、冷静的叙述方式,您对词语近乎偏执的挑剔和打磨——‘寻找唯一合适的词’——
这绝不是徒劳!您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美学!”
他看到福楼拜眼中的错愕,语气更加坚定:“您教会了我们,作者应该像上帝一样,存在于作品之中,无处可见,又无处不在。
您将的艺术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让它不再是街谈巷议的消遣,而是值得严肃对待、精心雕琢的艺术形式!
您对我个人的启发巨大,远超您的想象。而未来,先生,我坚信,未来的文学,整个20世纪的文学,都将从您这里汲取营养,受到启迪!
您是文学夜空中一颗永不熄灭的恒星!您的名字,居斯塔夫·福楼拜,必将与法语文学本身共存亡!”
莱昂纳尔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回荡。
他无法直接引用罗兰·巴特或其他后世评论家的话,但他将福楼拜的价值,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福楼拜彻底愣住了,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些话语不仅深刻理解了他的追求和价值,甚至比他最狂热的拥护者所说的还要透彻、还要精准!
巨大的错愕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让他落泪的感激和慰藉。
在最脆弱的时刻,最理解他的人,竟然是认识不到一年的莱昂纳尔·索雷尔!
莱昂纳尔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法国文坛最耀眼的新星之一!
福楼拜的胸膛起伏着,眼中闪烁震惊、感动和释然。
良久,他忽然颤抖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莱昂纳尔的手腕。
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调说:“莱昂纳尔……答应我……如果我不行了……替我……帮帮居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