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才到傍晚,但酒馆中已经坐满了冒险者——
龙金城的整体治安不错,也只有这些靠武力吃饭的家伙,才会到哪里都穿戴盔甲、配上兵器。
唐奇只能带着【檀木林小分队】去往自己的屋子,原本是打算让安比送些食物上来,却始终没能瞧见小姑娘的踪影。
也只能与小分队相互碰杯,继续先前的话题:
“那你们是打算回去了?”
“是的,在此之前一直想要再见您一面,但这么多天以来始终没听到您的踪迹。好在好运眷顾着我们,否则下次见面‘叶子酒就要喝干了’——那是檀木林的酒河,一般用来比喻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小胡子喜欢没那么浓烈的酒液,只觉得舌苔上舞动的‘精灵’们,似乎在催促自己悦动,两条羊蹄也跟着踢踏起来。
“见你们一面原来这么困难么?”
“檀木林已经很少对外人开放了。”
“真可惜,我还想去你们的家乡见识见识呢。”
“作为小淘气的恩人,如果您愿意前往家乡作客,想必长老们也会很开心才对。”
“长老爷爷们不愿意也没关系,我求一求他们就好啦。”
小淘气卷着自己嫩绿的发梢,慢慢卷出一枚新叶,交给唐奇,
“恩人先生,您拿着这个,到时候就知道你是被邀请的客人啦。”
唐奇连忙接过,攥在手心里:
“我记得你们是想要取走一些【财富足迹】?”
“对,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小淘气眨了眨眼,“您见到连枷蜗牛了?”
唐奇讲述着此前的一番遭遇,叹了口气:
“所以那只蜗牛其实已经死去,导致我也没能采集到那份足迹。”
“没关系,您有这个意愿已经很让我们感激了。但我们也不能奢求地下城中还会有第二只蜗牛,还不如等回到家乡再做打算了。”
“听说那是仪式的必备素材?”
“是的,但出发寻找财富足迹的也不止我们一队,或许其他人能有所收获呢?”
“那只能希望好运眷顾着他们。”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您是怎么从地下城中走出来的?”
唐奇还以为他们是在好奇被红巾帮追杀这件事:
“深井的地海与内海相连,我一路游上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好半天,小胡子才舒了口气:
“虽然路途艰难了些,但至少没像那些倒霉的冒险者一样,被封死在地下城里。”
“封死?”唐奇抓住字眼。
“您或许还没听说过这件事——但就在五天前,龙金城下令封死深井的出入口,导致许多深层冒险者没能及时脱逃。”
“红巾帮做的?”
虽然知道他们顶头有一位假面领主,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权力才对。
“不,是狮心领主下令,封锁出入口的同时,关闭整个城市的下水道系统。”
唐奇意识到,在自己游离地下城的这段时间里,另一头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为什么?”
“具体情况似乎还在调查之中。
但大概在我们离开地下城的一周后,报纸上刊登了一条新闻。”
小胡子将购置的报纸交给唐奇,有两条讯息较为瞩目。
其一是特别提醒——
【‘双月盛宴’将至,提醒各位市民将门窗钉紧,以防‘野兽’闯入伤人。】
双月齐至时正值满月,是兽化人们最为躁动的时节。
那些混迹在人群之中,却没能抵抗兽性的诅咒者,有可能在月夜之下出没大街小巷,藏匿在阴影之中,寻觅自己的猎物。
小胡子则指向最显眼的位置:
“您看——【葬骨之乡】中,出现了少数‘死尸活化’的现象。管理墓园的德鲁伊,最早怀疑是有死灵法师从中作祟,但经过调查后得知,这些尸体最终转变为了一种植物。
您应该前往过第三层的湿地,想必碰到过一些死去的冒险者,它们的状态几乎是一个镜子里照出来的。
因此,龙金城判定,死尸活化的源头来自深井。
而深井与葬骨之乡唯一的联系,也只有城市中四通八达的下水道。
为了避免事态向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狮心领主在确认源头的第一时间,便选择了封闭深井、下水道,遣人深入调查——暂时还没有音讯。”
眼下,或许只有唐奇知道那些活化死尸的真相。
那或许是孢子们,向这些贪得无厌的冒险者,所做出的反扑。
以至于有些庆幸,自己最终选择了水路,而不必像那些倒霉蛋一样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
“这种事情,龙金城应该能处理好吧?”
“冒险者本就是解决麻烦的好帮工,而这里又恰巧容纳着大半的冒险者,我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
也不知道是出身檀木林的天性,还是这件事没能影响到自己,但小胡子看起来非常乐观。
唐奇也认为,偌大个龙金城,不可能解决不掉一些孢子奴仆,自己参与进去,书写故事的机会恐怕也要少很多。
于是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
“不过能见到您平安无事,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喜讯。”
“还好让我在离开之前见了恩人先生一眼,否则我肯定会带着遗憾回家的。”小淘气也连连点头。
将杯中的星梅酒一饮而尽,他们也没有驻留的理由。
应当是檀木林的礼仪,让小胡子拥抱住唐奇:
“明天一早我们就会离开。分别总是让人遗憾,所以我们只会提前打招呼。”
“那我就不守在城门外目送你们了。”
“千万不要!”
他们异口同声道。
临走时,小光头忍不住拍了拍小坏蛋的肩膀:
“把你偷走的东西还给诗人。”
“哈哈,职业病犯了、职业病。”
小坏蛋挠了挠头,取出【魔法飞弹魔杖】,搁置在唐奇的书桌上。
贼不走空。
唐奇已经习惯了这家伙陋习,确认道:
“只有这一样吧?”
“游荡者第一守则,‘不要在同一个目标身上连续下手两次,否则就会提起目标的警觉’。”
这是个值得信服的理由,唐奇这才苦笑着送走小分队。
小坏蛋也提醒了他,该把这件新礼物交给团队中货真价实的法师了。
于是他径直向着库鲁的房间走去。
平日里这只狗头人总会犯着读瘾,趴在书桌前,苦心钻研着法术书,有时甚至都要忘记吃饭。
今天也不会例外。
他这么想着,随后一把推开了房门——
整洁的房间不染纤尘,想必是凯瑟琳遣人来打扫过。
可不论是书桌、还是床铺,都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唐奇有些不妙的预感,连忙下楼向凯瑟琳问道:
“库鲁没有回来吗?”
这反倒让凯瑟琳疑惑地看向他:
“它没有跟你呆在一起吗?”
唐奇回忆着与【银色勋章】分别时的情景:
“当时它受了重伤,但是大水就要淹没迷宫,便让碎石先行一步带它离开了——难道碎石也没有来过?”
“我已经有很久没见到碎石先生了。”
凯瑟琳不会骗他。
而他们分明约定过,等离开了深井之后,自己请他喝酒——
矮人怎么可能忘记喝酒的邀约?
“所以他们也被封堵在了地下城里?”
唐奇意识到了真相,掐紧了自己的眉心。
“那怎么办?”凯瑟琳有些无措。
“应该没什么事。碎石毕竟是个资深冒险者了,不必担心什么危险。至于食物……”
库鲁是只狗头人,饿极了连尸体都能下咽,更没有担心的必要。
想通这一点,唐奇也只能叹一口气:
“那就等深井解封之后再说吧。”
他紧接着环顾四周,发现酒馆里的确少了一个活蹦乱跳的身影,
“安比不在家?”
“啊、嗯,是的。”
凯瑟琳调酒的手停滞了一瞬,旋即将发丝挽到耳后,
“你也知道,自从晨暮森林那件事之后,她的心情一直不是太好。这几天我都让她去和大卫、霍格一起出去玩了,总是很晚才回来……”
“双月就要到了,应该让她小心一些。”
唐奇有些谨慎道,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你担心,但如果什么都不说,或许会让你错判她的情况——但她的兽化症状,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我知道的,你放心好啦。我们一起扛过这么多年,今年也一定没问题的。”
凯瑟琳在调好的【黑蛇】上,放置了一支肉桂,推给唐奇,又指了指角落,
“这是那边包厢客人点的调酒,辛苦我们的诗人先生,短暂担任一下服务生的职责。”
“乐意效劳,女士。但别太操劳。”
“那只能怪我们忙碌的诗人先生,无暇帮衬酒馆的生意咯?”
凯瑟琳玩味地笑着。
唐奇听不出什么埋怨的意味。
她的语气婉转,反倒像是在调情:
“我只能多做些活计,才能赚到足够的钱,好交给您去花给其他女士不是?”
唐奇下意识想要反驳,脑海中却转而闪现出霍普的脸庞。
挑了挑眉,什么都没能说出口,端起托盘便向着包厢走去。
这副模样,在凯瑟琳的眼里和‘承认’没什么两样。
等唐奇回到吧台,便见到酒红长发的少女,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目光,眯着眼上下打量:
“你身上是有什么吸引女人的媚药吗?怎么去趟地下城都能睡到床上去?别不是那位送你向日葵,长着翅膀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和安比一样小,我可是会唾弃你的哦。”
“我要澄清两点。不是她,而且她有可能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要年长。”
“那是谁?”
“一个提夫林,算是个意外。”
“多稀奇。每个孤儿院的孩子们,都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意外。”
“说来话长。”
“那你晚上慢慢跟我说。”
唐奇下意识后退两步:“没这个必要吧?”
“唉,所以外面的野花更香是吗?她喷的什么香水,我也可以买来用一用,说不定能让忙碌的诗人先生多花些心思,浇注一下家里种的杂草呢?”
她的语气没有苛责的意味,甚至像是放低身段的索取。
唐奇感觉心里的负担更小了一些。
虽然仍然有些‘偷吃’的负罪感,萦绕在他的心头。
但或许自己在凯瑟琳心中的地位,本来就没那么重要?
毕竟两人名义上,也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于是松了口气,拿过她擦拭着的玻璃杯,分担她的工作:
“我不是怕你累到吗?”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你的黑眼圈可不是这么说的。”
“多简单,今天提早歇业两个小时。”
“酒鬼们会跪在门口哭泣的。”
“我管他们做什么?”
凯瑟琳按住唐奇正在擦拭着的酒杯,扶正唐奇的脸颊,
“别扯开话题——
做,不做?”
“等我写完日记?”
“你去写,但我可不等你。”
“那我尽快。”
唐奇不是不想,只是单纯觉得写日志,拿奖励更重要一些。
但凯瑟琳似乎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也便加快脚步,赶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凯瑟琳忍不住将眼前的酒杯擦拭一遍又一遍——
哪怕它已经干净到不能再干净。
她说不上心头这份烦躁的情绪意味着什么。
但有那么一刻。
在意识到唐奇承认的一刻。
她感觉到心脏像是被抽离了一块。
她掩饰得很好,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这份缺失。
但并不意味着烦闷、别扭不存在。
“可我有什么理由强求他呢?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她摇了摇头,认为自己不是在吃醋。
以至于在不停的擦拭间,寻找着另一个理由、另一个借口:
“我或许只是有些害怕……嗯,是这样的。”
……
“‘害怕他的离开,害怕心被掩埋。
害怕恨比爱先到来,害怕在迷茫里徘徊——’
理智与感性平分,她渴求控制欲望。
驾驭迟疑的灵魂、左右它的去向……”
歌雅的笔尖忽然停顿一瞬——
蓬勃的灵感,因门外的嘈杂而中断。
她不得已搁置笔杆,打开门扉,望向那涌向宿舍楼外的人群:
“又发生什么事了?”
“哦,歌雅学姐。”
没人不会认得这位‘未来助教’,便耐心解释道,
“您没有听到召集全体学员的铃声吗?”
“为了准备我的结业诗歌,我将它拔掉了。”
得益于人气与才华的加持,歌雅或许是整个诗人学院,唯一一个有权这么做的学生,
“也就是说,我们所有人都要前往会议室?”
“是的。但上次闹出这么大动静的,还是【遗忘石碑】。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每当提起石碑,歌雅总会想到日志。
可唐奇·温伯格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更新了。
当自己将这件事情汇报给乌拉桑院长时,她只看到这位向来严厉的导师忽然抚摸起胡须,背对过自己,最后只留下了一声叹息:
“是我的错。
我不该建议他离开学院,书写自己的故事。
我应该告诉他,你不适合做一个诗人,你应该回到自己的家族,接受父亲的馈赠——哪怕是做一个劳工或佣人。
那至少能让他活下去,而不是留下一笔烂摊子后,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个世界……
是我的圆滑,害了这个孩子。
去吧,去告诉温伯格老爷,他的儿子唐奇·温伯格,死在了领主联盟的龙金城。”
于是歌雅提着慰问品再度前往了月光堡。
迎接自己的,仍是那位身着女仆装的,像灰石一样冷峻、肃穆的叶奈:
“我代导师来转达这个不幸的噩耗,您的弟弟唐奇死在了书写传奇的路上。”
她记得叶奈迟疑了一阵:
“唐奇是谁?”
歌雅叹气地摇摇头。
学弟,除了我,好像根本没人在乎你的死活。
至少我还在温伯格领的路标下,立了一座你的墓碑,甚至想要在每年的8月,为你送上一束鲜花。
毕竟你的确为我平淡而琐碎的日常中,增添了不少的趣味。
人们总是在一个人离去后,才留意到他生前的优点,从而将他的过去也一并美化……
意识到自己想的有些多了,歌雅连忙拍了拍脑袋,将一些遐思驱赶出了大脑:
“反正《爱与恨》也没办法创作下去了,干脆去凑一凑热闹吧,灵感总是在停下工作时迸发的。”
她随着人群一路穿过连廊,踏入了会议室——
一间阶梯教室,容纳着可供上万人就座的桌椅。
如果仅有学院的学生,则只能填充下一半的位置。
歌雅没有跟着其它诗人走下台阶,去填补前排的座位,而是干脆坐在了最外侧的一个角落——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位置。
它潜藏在阴影之下,换作任何一个诗人坐在这里,人们都会下意识地忽略过去。
但她是歌雅,是【吟游之歌】学院耀眼的新星。
她的出现本身,便足以抹去‘不起眼’的缺陷。
所以当她坐在那里时,人们只会赞叹她的谦虚、低调。
而忽略她成为了那个‘最显眼’的事实。
这自然而然地便吸引了一部分诗人,坐在了她的旁边,围成了一小片交流的团体。
她甚至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坐在了身边:
“布鲁托?”
许久未见,布鲁托的脸颊饱满了许多、也红润了许多。
笑容十分爽朗,与那个记忆中钟情酗酒的瘾君子仿佛两个人似的:
“歌雅,最近在忙着写你的结业诗歌么?什么内容?”
“你要做什么?”
“嘿,别拿那副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我都退出竞争了,你忘了吗?”
歌雅当然记得这件事,这几乎要成为诗人学院的不解之谜:
“《爱与恨》,一首情诗。以平民少女索菲亚为主视角,从她的徘徊、纠葛之中,剖析当下泰伦帝国的民生处境、家庭教条。”
“嗯,情诗吗,像是你的风格。”
歌雅皱了皱眉。
她不喜欢这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和‘你只会写这些风格’没差别。
“那你呢?纵情风俗店的伟大诗人布鲁托,你最近又在忙些什么?”
“我?我在忙一份伟大的事业。”
“譬如?”
“这不能告诉你。”
歌雅很想对他说一句“滚”,但这里有很多人,她需要维持自己良好的形象。
布鲁托当然看出她的气愤,摊开手道:
“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我可不希望我们的‘歌雅导师’,最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哼。”
歌雅转过了头,根本不相信布鲁托的鬼话。
两个学院的风云人物聚集在角落中,使得越来越多的诗人,开始向着他们的方向攒动。
歌雅瞧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虐待有牙苏茜的休斯顿、追求矮人而特意移植毛发的阿什莉、和一些近些日子以来,传闻与布鲁托走地很近的吟游诗人们……
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发现导师乌拉桑已经站在了阶梯的最底端,那偌大的演讲台上。
出于礼貌,这个时候她不好再起身更换座位。
而距离遥远,也并不妨碍导师乌拉桑借着扩音的魔法物品,以一贯严肃的口吻,将斥责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在【遗忘石碑】重新显露文字的第一时间,我就对当时的所有人说过一句话——
不许任何人提起石碑上的内容!
要认清那是诋毁、是污蔑!是对整个学院、对衣食父母的不敬!
如果让我听到谁在认可、传唱这些混账话,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水平,都将被逐出学院,永不录用!”
又是因为石碑?
歌雅眨了眨眼,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羡慕:
“学弟,真没想到离开了这个世界,你的影响也依然在发光发热。”
可随之而来的更多疑惑是——
谁将石碑的内容透露了出去?
曾观摩过石碑的只有三个人。
排除自己,那便剩下苏文和……
她忽然看向一旁,紧皱眉头的布鲁托。
但自己从没告诉过导师这些,难道是他们自己露出了马脚?
也许乌拉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所以他只拿起了一份文稿:
“现在,我要问问在场的每一位诗人。
到底是谁,将遗忘石碑的内容抄录了下来。
并将它宣扬在了学院里?”
歌雅下意识捏紧衣袖,回忆着自己上锁的书桌里,究竟有没有被撬锁过的痕迹——
她有些怀疑。
总不能是那些抄写唐奇日志的文稿,被谁给偷走了吧?
还是说……
这就是他口中的‘伟大事业’?
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