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
歌雅径自看向布鲁托。
‘事业’公之于众,布鲁托也便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摸索着自己的腰包,从里面取出了一部记事本:
“但我的手稿还在,显然不是因为我而泄露出去的。”
“你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展示给我?”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布鲁托清楚她也有手稿这件事。
“但不是一条河里的。”受限于座位,歌雅只能让自己的肩膀离他更远一些。
记下日志内容,完全是用以参考研究唐奇的文风。
最多再加上些对冒险生活的向往。
但她可不想被什么,听起来就像是要翻船的‘伟大事业’牵扯到一起——
“你不觉得我们的学院制度需要改革吗?你不觉得吟游诗人编织的应该是真相,而不是谎言吗?”
布鲁托诚心发问,
“那些奉承贵族的烂诗篇你还没有写吐吗?
你正在创作的这篇《爱与恨》,说是剖析着当下泰伦帝国的民生处境、家庭教条——但你敢写一丁点贵族的错误吗?
你甚至没办法书写他们那些,流落在帝国角落的私生子们,凭什么说自己在剖析民生?”
歌雅想起自己抽屉中,被封锁的那些诗篇——
“贵族的钱如数奉还,领民的钱三七分帐。”
她很想将那些诗篇甩在布鲁托的脸上,告诉他没资格这么讽刺自己。
但她做不到。
因为她还想在这个圈禁的‘规则’下,好好生活下去:
“这就是你的‘伟大事业’?但你不是帝国的统治者,不是贵族,甚至不是能决定学院未来的乌拉桑院长——你又能做些什么?”
“你很清楚,歌雅。‘创作需要自由’——这是那天我们喝酒时你亲自说出口的。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有这个想法的可不止你一个。”
“那天晚上,我只是在顺着你们的心意说下去。”歌雅拒不承认。
“那你干嘛每天晚上都要去遗忘石碑旁边,观察日记的更新情况?”
“我哪有每天?”
“你瞒不过我的。”
布鲁托笃定地勾起嘴角,
“因为我也每天都在。”
歌雅有些无语瞥了布鲁托一眼,紧跟着将目光落在演讲台上,用一千零一句痛骂,斥责这种行为的乌拉桑导师。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说:
“但我是既得利益者。我愿意牺牲创作的自由,换取一份稳定、富足的工作。”
“没错,所以我从来没有找过你。”
歌雅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身旁,如今已坐满了熟悉的面孔。
不乏当晚喝酒时,痛诉自己的诗篇‘因为主角不是贵族’而被毙掉的同级……
她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以你集结了这么一批人。你打算做什么?”
“用自由的星火点燃在每一篇呕心沥血,却永远无法问世的诗歌里——直至燎原在这片思想贫瘠的大地。”
“你这可不是‘改革’。你是‘反叛’。”
布鲁托认可这一点:
“前者需要你拥有足够的话语权,但我并不具备。
或者说我曾经有可能具备,但是你的存在,阻塞了我向上的通路——
耀眼与否都是对比出来的,但任何人站在你的身边,都只会在你的对比下变得黯淡。”
诗人学院只有一所。
也便没有那么多的教师职位。
这导致它的上升渠道屈指可数。
歌雅问:“所以你觉得是我的错?”
“不,我曾经怨怼过你。但‘按照规则谋求生活’是错吗?我不这么认为——所以没有对错,我没资格怪你。”
她有些诧异地瞧着布鲁托,打量这个神采奕奕的男人许久,才忽然道:
“你改变的或许不只是外在。”
布鲁托却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变过。只是有时……难免在迷茫中寻找不到方向。”
“我不会祝愿你成功的。”
歌雅说,
“反叛总是会流血的。而我还想安稳度过这一生。”
“祝愿毫无意义,我们只要脚踏实地——做好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结果是最不重要的一个。”
“那你还是先祈祷怎么度过眼前这个难题吧。”
歌雅指了指演讲台上的文稿,
“导师生气起来,从不会对谁留情面。”
她看到布鲁托开始向身旁的‘同僚’们四处打听,似乎也是在确认文稿的归属。
可当所有人都向他摇头,展示文稿仍在手中之时,布鲁托的神色也不再像刚才吐露心声时轻松:
“不是社团泄露出去的,那还能会是谁?
苏文?
不、那小子甚至没有抄录文稿的胆量……”
在他犹疑之际,乌拉桑终于结束了斥责,已然将手中的文稿轰然砸在演讲桌上,几乎是咆哮着吼道:
“所以是谁!?
是谁在抄录的这份文稿,是谁在置我们整个诗人学院的死活于不顾——我劝你现在主动站出来,承认这一切!
看在师生一场的情面上,我可以对你从轻发落。最多将你逐出学院、永不录用!
可如果你现在不愿意承认,等到被我人赃并获——
到时候,我会以‘侮辱贵族’的罪名,将你送上帝国法庭,予以公正的审判!”
“我明白了。”
布鲁托叹了口气,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文稿丢失。只是院长切实知道了这件事,便伪造出一篇抄录的文稿,利用它来压迫我们心理的防线,从而主动认罪。”
当认清这一点后,他和同僚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到底是想要‘反叛’的社团,十足的胆量,让他们无惧院长的威胁:
“大不了之后行动起来,更隐秘一些就好……”
“不。你们不了解导师。虽然他看起来古板、刻薄,实际上却是一位慈善、宽容的人。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交代什么事情总是弯弯绕绕……”
歌雅有些担忧地看向布鲁托,
“但导师从不会‘射没有靶子的箭矢’。”
布鲁托的心弦再度紧绷起来,他瞧着歌雅的眼神,只觉得对方在瞧着一具即将死去的死囚。
她叹了口气,解释道:
“他只是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而不是没办法找到你们。”
布鲁托感到屁股下的座位,像是针扎似的,要鼓动他站起身来。
但宽容的机会,却稍纵即逝。
乌拉桑沉闷道:
“很好,我欣赏每一个有胆量的学生。但是你们的胆量用错了地方。”
他手中搓动着一颗符石,坐在阶梯最高处的歌雅,很快便听到金属碰撞时所发出的“铿锵”声响。
在沉闷的脚步中,六架构装守卫从会议室的入口处走进来,双手持以巨剑,沉默立于向下的阶梯通路,以保证接下来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悄然逃离这里。
乌拉桑紧接着冷哼着,戴上一顶正中位置,镶嵌红色宝石的半遮蔽头盔,又取出一枚羊脂玉石,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走近眼前的一位诗人,将玉石放置在他的手中,忽然问:
“你是否知道遗忘石碑?”
“知道……”那个学生颤颤巍巍地回答道。
手中的玉石没能出现任何变化。
“你是否阅览过石碑上的文字?”
“没、没有……”
他摇了摇头,却瞧见玉石上的色泽,肉眼可见地晦暗起来。
以至于吓了一跳,连忙向乌拉桑解释:
“我、我阅览过上面的文字!但、但就是遗忘石碑重新复苏地那一天,我跟他们一样,看过上面书写的第一篇日记!”
那玉石这才焕发出了乳白的光晕。
乌拉桑并不介意他的隐瞒,只是继续问道:
“你是否抄录过,石碑上的文字?”
“没有、绝对没有!”
玉石仍然保持光泽。
乌拉桑紧接着将它交给另一个人,以相同的问题询问起来。
这一切都被歌雅尽收眼底。
得益于她的履历丰富,难免与施法者打交道,她认出了那两样物品:
“【诚实之石】。持握它的人说出真话,则会保持光亮,反之则会晦暗。却无法分辨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术。
但【心灵感应头盔】,则可以侦测你的思想,通过不断地问题,深入到你的思想深处,看到你由于问题而发散的思维、画面……
换言之,它可以分辨出那些‘模棱两可’的源头,确认你是真的在思考,还是在编织谎言。
布鲁托,看来你们的小船,会沉没地比我想象中更早。
点燃‘自由’的星火,还没开始燃烧,就已经要熄灭了。”
歌雅叹了口气,忍不住捏紧自己的眉心,压抑着心头的烦躁讽刺道,
“甚至,差点还要将我的船掀翻。”
她现在唯一后悔的,便是结束《爱与恨》的创作,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抵达这间会议室——
哪怕抄录文稿是经过导师授意。
可通过【侦测思想】的魔法,她抄录时的心情,也仍然会被导师捕捉到。
甚至刚才布鲁托还在与自己讲解什么‘自由’、什么‘改革’,如果自己接受询问时,思想忽然一抽,跑偏到了其它地方去。
难保不会减去自己在导师心中的印象分。
如果她因此而失去了成为助教的资格,一定会忍不住掐死布鲁托的。
此前大谈‘改革’的布鲁托,也忍不住苦笑道:
“我现在自首还来得及么?”
“你们已经错失这次机会了。”
歌雅说,
“除非是面对贵族,否则导师会捍卫自己的原则。”
布鲁托迟疑道:“‘侮辱贵族’的刑罚你还记得么?”
“没收所有积蓄、剥夺终身权利,贬为奴隶。再视情况的严重性,施以肉体上的惩罚——鼓动民心,情节严重者,最高将判处死刑。”
“哈,我们帝国的法律可真是严苛。唐奇·温伯格要是回到帝国,恐怕会被直接判处死刑吧?”
但他甚至没能撑到那一天。
歌雅这么想着,却见到布鲁托已经缓缓站起身来。
他身旁的同僚见到他的举措,忍不住按下他的肩膀,低声叱喝道:
“布鲁托,你要做什么!?”
“反叛总是会流血的,不是么?”
布鲁托站起身来,挺起自己的胸膛,
“主动放血,总比血液流干强。”
“等等、布鲁托——”
“院长!”
布鲁托大喊道,
“是、是我做的!”
为了培养具备心理素质的间谍,诗人学院设有专门的表演课程。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歌雅很明白,布鲁托与自己一样,都是学院的高材生——
以至于他的声音颤巍,就像是没能按捺心理的防线,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吓破胆子一般,嘶声力竭之中,甚至丢失了几个字音。
这喊声响彻在会议室中,也让连同乌拉桑在内,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了房间的角落。
感受着他们炙热的视线,布鲁托忽然轻声道:
“歌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哪怕是坐在最阴暗的角落,你的光辉也足以让他人无法忽视你的存在。
可是现在,我就站在你的身边——
他们的目光聚焦于我。”
而乌拉桑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正要指使构装守卫将他带走。
却看到布鲁托的不远处,忽然有一个提夫林站起身来,不解地质问道:
“布鲁托?你是学院培养出的优秀诗人,甚至有资格竞争助教、成为导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乌拉桑见过那个提夫林。
这个该死的休斯顿,前些日子还因为‘有牙苏茜’的事件,被他狠狠处罚过——
因而在听到他质问的那一刻,乌拉桑其实还算满意。
虽然生活作风有些问题,但至少这个提夫林做好了成为帝国喉舌的打算。
帝国需要这样的诗人。
也只需要这样的诗人。
这不是自己一个院长能够决定的。
可他转而又觉得不对劲……
他听到过风声,休斯顿最近似乎与布鲁托走地很密切?
当他看到布鲁托正要开口解释的顷刻,乌拉桑终于意识到休斯顿是在做什么。
于是他大喊道:
“不!闭嘴、闭嘴!守卫,快将那两个混蛋压下去!”
布鲁托完全没想到休斯顿会这么做。
只是当他与‘同僚’对视时,看到对方坚定的目光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不是一个独行者。
不是他‘召集’着诗人,组织了‘社团’。
而是自由的火光,本就能吸引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僚。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撕扯起自己的喉咙。
他要让每一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因为我幻想着——
幻想着自己的创作,不再充斥迎合贵族的谎言;
幻想能记下真实的故事,在街头里唱响平民的诗篇;
幻想他们对于我的看法,不再有‘走狗’、‘奉承’的偏见;
幻想能像日记的诗人一样,用自由的皇冠为历史加冕——”
“咚、咚!”
构装守卫从他的身后架过他的臂膀,又将他的口鼻死死捂住,要拖行至会议室之外。
他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惊吓,忍不住扑腾双腿,向四处挣扎。
但歌雅透过他的演技,窥探到了他目光中的挑衅。
就好像在说——
“我比你更耀眼。”
当两个吟游诗人被构装守卫拖走的那一刻,乌拉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严厉地向剩下的诗人们,训诫着布鲁托的不可取之处。
并严令禁止诗人将今天的事情传播出去。
否则将面临与布鲁托一样的下场。
这其实已经足够了——
谁会跑到大街上,冒着【侮辱贵族罪】的风险,大喊“遗忘石碑复苏了”这种鬼话?
这也是遗忘石碑,至今也没有走漏风声的原因所在。
直至他说得口干舌燥,气得假发险些落在地上,才不得不下令,打开了诗人们离开会议室的通路。
闹剧以一种歌雅没有想象到的发展结束了。
可当她看向身旁那些目光坚定的‘同僚’,看向那些离开时不知在思考什么的学子。
歌雅意识到,自由的星火并不是‘还没燃烧,就已经熄灭’。
而是早在一开始——
在唐奇的日记,展露在每一位诗人眼前的那一刻起。
便已经在他们的心中埋下了一颗微小的火种。
布鲁托是一阵风。
掠过将灭未灭的柴薪。
让荒芜的原野上,升腾起第一缕灰烟。
歌雅有些说不清自己所怀揣的复杂情绪。
只觉得心管像是被什么堵塞一般,在沉闷中久久无法抽离。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在思索中抵达了中心花园。
一堵宽阔而硕大的石碑,伫立在花园的正中。
天际的红月还未显露光晕,得以让皎洁的月光挥洒石碑,显露着它的圣洁。
石碑仍旧被构装守卫所看护着。
不过歌雅仍然拥有着走近石碑的资格。
想到今天发生的一切,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触碰着石碑,感受它粗糙的纹路:
“学弟,看看你做的好事——
就算是死去,也没能让导师感觉到安心。
他原本还有些惋惜你的离开,现在恐怕是在埋怨你怎么死的那么晚……”
像是在回应她一般,几颗流水般的星光浮现在她的眼底。
她没有将目光刻意落在哪颗星光上,毕竟每篇日记的内容,都已经牢记于心。
可随着目光扫过,她却忽然感到奇怪:
“怎么多了一颗?”
忽然,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了,
“难道……难道他还没死!?”
那导师恐怕就要气死了!
她连忙将目光落在那颗新星上,一行文字赫然浮现在她的眼底——
【遗失历1000年8月27日,龙金城,多云转晴。
离开‘深井’的第一天。
我发现了这座地下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