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与徐增寿沉默了,低头看着脚下的甲板,海风卷起衣袍,却吹不散二人心中的复杂心绪。
自他们遵从朱高炽的安排,进入北洋水师历练那天起,这份“蠢蠢欲动”便从未停歇——不是对水师生活的不满,而是对“有所作为”的迫切渴望,也正因如此,才会有这次不告而别,瞒着所有人直接率领船队出海,踏上探索美洲的凶险征程。
他们肩上的担子,远比寻常勋贵子弟沉重。
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是大明开国六公爵之一,官至大都督,曾率部横扫北元,收复大片失地,被誉为“常十万之下第一人”;徐增寿的父亲徐达,更是大明的开国功臣之首,身为大将军,挥师北伐推翻元朝,坐镇北疆抵御外敌,是公认的“军中战神”“塞上长城”。
两位父亲凭借赫赫战功名垂青史,成为大明军民心中的传奇,这份荣耀与光环,既是二人的底气,也是无形的枷锁。
身为这般英雄人物的儿子,李景隆与徐增寿从懂事起,就听着“虎父无犬子”的期待,也承受着“能否继承父业”的审视。
他们打心底里不愿意做个只会依靠家族荫庇的纨绔废物,更怕自己一生碌碌无为,平白丢了父亲的威名,落得个“虎父犬子”的骂名,让列祖列宗蒙羞,也让那些期待他们的人失望。
可现实却给了他们沉重一击——想要像父亲那样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时机偏偏不允许。
随着北元大汗被生擒,瓦剌大汗也沦为阶下囚,北方草原的威胁大幅减弱,朝廷已开始建设岭北,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北疆都很难再有大规模战事。没有战场,便没有冲锋陷阵的机会,没有浴血奋战的场合,纵使他们在水师练出了一身本事,也难以像父亲那样靠战功证明自己。
在以前的日子里,他们曾听着朱高炽讲述美洲的广阔与重要,看着一批又一批水师将士为了开拓新航线前赴后继,心中渐渐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无法在北疆战场建功,那就另辟蹊径,在海外开拓的事业中闯出一片天!
若是能成功找到美洲,为大明开辟出全新的疆域与航道,这份功绩,未必会比父亲们在战场上的战功逊色,既能洗刷“纨绔”的标签,又能为家族争光,更能不负自己多年的历练与付出。
正是这份执念与渴望,让他们最终下定决心,哪怕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也要瞒着所有人出海——他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打出属于李景隆与徐增寿的名声。
出发前,他们没有向朝廷报备,擅自离开,若是就这样空着手回去,不仅会让朱高炽和朱雄英失望,还会被朝廷追责,甚至可能影响整个水师的探索计划。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在这片未知海域走了这么远——从特林港出发,熬过了勘察加半岛的酷寒,闯过了布满浮冰的危险海域,顶住了狂风巨浪的侵袭,每往前航行一里,都凝聚着全体将士的血汗与付出。
若是此刻放弃,之前数月的漂泊、日夜的操劳、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抗争,全都成了无用之功,等同于前功尽弃。
更让他们无法释怀的是那些牺牲的将士——有的在风暴中被巨浪卷走,连尸身都没能找回;有的为了修补破损的船身,坠入冰冷海水冻僵而亡;有的则因伤病无药可医,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
这些将士跟着他们出海,怀揣着开拓新航线、为大明建功的信念,最终把命留在了这片海上。
若是就此返航,没能完成探索使命,这些将士的牺牲便失去了意义,成了“白死”一场,他们既无法向这些将士的家人交代,更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毕竟,是他们带着这些人踏上了这条凶险之路,唯有咬牙坚持下去,找到美洲,才能让这些牺牲的将士安息,才能让他们的付出有所价值。
“不能返航!”李景隆咬了咬牙,提高声音说道,“咱们是大明的水师将士,既然出来了,就一定要找到美洲!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徐增寿也走上前,沉声道:“大家放心,只要咱们团结一心,一定能挺过去。咱们已经走了三个月,说不定再往前几天,就能看到陆地了!”
为了鼓舞士气,李景隆和徐增寿带头拿起碗,大口吃起了鱼肉,哪怕难以下咽,也硬逼着自己咽下去。
将士们看着两位将军的样子,心里的绝望渐渐消散,有人率先拿起碗筷,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吃饭。
伙夫们也趁机拿出仅剩的一点豆芽,分给大家,虽然不多,却给了将士们一丝慰藉。
接下来的几天,船队依旧在茫茫东海上向东航行,可眼前除了翻涌的浪涛与灰暗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任何别的景象。
淡水已彻底告罄,最后一碗水被分给重伤的士卒后,将士们只能靠吸吮清晨甲板上的霜花解渴,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渗着血丝,稍微一动就撕裂般疼痛。
食物依旧是难以下咽的生鱼片和硬得能硌碎牙的肉干,不少人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连握桨的力气都快没了,原本结实的身板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活像一群行走的“骨架”。
更让人绝望的是,伤病的阴影如同乌云般笼罩在船队上空。
之前染病的士卒还未痊愈,又有更多人倒下——有的因为饮用了少量海水,上吐下泻,浑身抽搐;有的在加固船帆时被狂风刮落,摔断了胳膊腿,却连包扎伤口的干净布条都找不到;还有的因为长期缺乏维生素,牙龈溃烂,连吞咽食物都成了折磨。
随军医官耗尽了最后一点药材,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士们痛苦**,眼中满是无力与绝望。
没有人再提返航的事,不是不想,而是根本做不到——船队早已偏离航线,连回去的方向都难以确定,更何况船上已没有足够的淡水和粮食支撑返航,连船尾的拖网都被浮冰撞烂……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或许真的失败了,等待他们的,大概率是葬身这片陌生海域,连尸骨都无人收敛。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一点点淹没每个人的心头。
傍晚时分,甲板上渐渐没了声响,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一个年轻的士卒蜷缩在角落,看着远方的海平面,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声压抑又绝望:“俺想俺娘了,俺还没给俺娘娶儿媳妇呢……”
他的哭声像一颗石子,打破了死寂,越来越多的人红了眼眶,有的低头抹泪,有的则望着家乡的方向,唱起了儿时的童谣——那是母亲哄他们入睡时唱的调子,此刻在空旷的海面上响起,带着无尽的思念与悲凉。
就在整个船队即将被绝望吞噬时,李景隆与徐增寿站了出来。
他们虽然也面带疲惫,嘴唇同样干裂,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眼中没有丝毫退缩。
李景隆走上甲板中央,一把夺过士卒手中的船桨,高声喊道:“弟兄们!咱们是大明的水师,是响当当的汉子!岂能被这点困境打垮?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
徐增寿也跟着喊道:“大家再坚持坚持!说不定明天就能看到陆地了!咱们从大明出发,带着殿下的期盼,带着家人的牵挂,绝不能就这么认输!”
话音落下,二人没有多说废话,而是以身作则——李景隆亲自掌舵,调整船队航向,哪怕双手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也没有停下;徐增寿则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卒,跳进冰冷的海水里,拖着渔网捕鱼,冰冷的海水冻得他嘴唇发紫,却依旧咬牙坚持,只为能多捕一点鱼,让将士们能填填肚子。
他们心里清楚,身为船队的主将,他们绝不能崩溃——若是连他们都被绝望打垮,这只船队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他们白天驾船、捕鱼、安抚士卒,晚上则轮流站在船首瞭望,哪怕眼睛熬得通红,布满血丝,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偶尔有将士撑不下去,想要放弃,李景隆就会拍着他的肩膀,讲起父亲李文忠在漠北战场以少胜多的故事;徐增寿则会说起父亲徐达率军北伐、攻克元大都的壮举,用父辈的热血与坚韧,激励着每一个人。
“咱们的父亲能在战场上拼出一片天,咱们也能在这片海上闯出一条路!”李景隆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充满力量,“弟兄们,攥紧手里的船桨,抬起头来!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一定能等到希望!”
在二人的激励与带动下,甲板上的哭声渐渐停了,童谣的调子也变得激昂起来。
将士们纷纷站起身,有的主动去修补破损的船帆,有的帮着医官照顾伤员,有的则加入捕鱼的队伍。
虽然每个人都还深陷绝望,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重新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也为了身后的大明,他们要拼到最后一刻。
夜色渐深,李景隆与徐增寿并肩站在船首,望着漆黑的海面。
“增寿,你说咱们还能看到陆地吗?”李景隆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徐增寿望着远方,坚定地说:“会的,一定能。就算看不到,咱们也要带着弟兄们,拼到最后一口气,不能丢了父辈的脸,不能辜负殿下的信任。”
海风呼啸,吹起二人的衣袍,也吹不散他们眼中的坚韧。
在这片绝望的海域上,他们用自己的行动,撑起了整个船队最后的希望,也诠释了“名将子弟”四个字背后,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