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冰雪消融的时节。
陈氏木工坊,现在应该叫张氏纸坊,换了牌匾,做起笔墨纸砚的生意,招牌为金银纸,武当砚。
金的叫做金沙纸,造纸时内嵌汉水细沙,其特点是篡改必定留痕;银的叫做银背纸,只因造纸的原料名为东京银背藤,也就是葛藤,且加入了黄檗汁防虫,张力极强,同时期的普通纸张难以媲美。
这两种纸张都很适合作为账簿,无论是防伪还是防毁,效果出类拔萃,一经推出就迅速在商户手里流通,供不应求,销往天南海北,布庄布坊都变成了纸坊。
至于武当砚,则是齐氏采石村的副产品,用齐光的话来说就是:顺手的事。
再一深问,才知道村落附近山溪处有天然绿矾石,常年受水流冲刷,质地细腻且硬度较低,简单加工就可以使用。
就连被诟病的硬度低,也能被包装成优点,“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便是现成的广告语。
至于笔,则由木工坊原有的弟子去钻研制作,墨则有松烟墨,也是齐光引荐,对比纸与砚,笔墨的销量和利益就要略显得差一些,但也有销路。
除却这些,也还有一些文化副产品,比如笔架笔洗书架书篓之类的,陈跛子只带走了姜岸,其余弟子早另寻出路,无门路的学徒又被招揽回来继续为张氏纸坊工作。
除了这些原本无处可去的学徒,张氏纸坊屋檐下还站着些织娘,秦氏布庄原来的被遣散的织娘,以及秦家庄的村民们。
这些人,都是秦氏布庄倒闭的苦主。
他们汇聚在一起,跟着秦香莲一起去县衙报官,武当县县衙外浩浩荡荡的来了一群人,本该是由廖主薄接手审理的案子,却因人多惊动了县令本尊。
李县令已经任满三年,因为他在武当县的政绩还不错,今年有望升迁,他正在县衙里办公,计划雪灾后为民修屋,也正在期待着朝廷颁发的调令。
外头是突然吵闹起来的,李县令站起身道:“何人在县衙门口喧哗吵闹。”
李县令戴好黑色直角硬翅幞头,略整理了下身上穿着的绿色圆领官袍,一马当先地往外走,廖主薄与左右交换眼神,也放下笔跟了上去。
越往外走,喧哗声越盛,可尚未到门口,就听见有鼓声响起,鼓声一起,门外竟然就静了下来。
李县令的脚步一顿:“有人报官,敲鼓必是有冤要诉。去把我的绛色纱袍与铜印取来,尔等速去更衣。”
廖主薄看着自己身上的便服有苦难言,日日不偷懒的,怎么偏偏今儿个偷了个懒,又怎么偏偏今儿个有人来,还不是放告日偏偏县令要亲自去见。
不提廖主簿的捶胸顿足,本要去门外看的李县令临时改了方向:“直接开中堂。”
衙役领命而去,不消片刻,李县令就见到了秦香莲,秦香莲将状子与证据递给书吏,跪拜道:“民妇秦氏见过县尊。”
李县令看着堂下的秦香莲,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都挑不出来错,甚至一张嘴,还是一口官话,虽不标准,他却能听懂。
秦香莲的背后,大门外,黑压压挤了一群沉默的民众,她们拥有着一双双并不沉默的双眼。
李县令接过书吏递给他的状子与证据,一五一十地看了:“起来吧,赐坐。”
秦香莲觉得屈辱,但她不敢也不能表现出来,她的膝盖为尊严而弯,就是盼着有一日她能有尊严而不弯。
秦香莲平复心情,坐在椅子上。
书吏道:“秦氏,你自己说说吧。”
秦香莲拿出准备好的说辞,简略地讲了一遍起因经过结果,最后才是证据,纪秦娥与织工们签订的契约,她是见惯主家与织工矛盾的,自然会在契约上好好写清楚条款,以免遇到像今日这样的情况。
证据十分充分,证物也有,等廖主薄匆匆换好衣服过来,听到的就是李县令吩咐衙役:“去请涂氏过来,还有他们家那个在秦氏布庄做过织娘的小姐。”
除了这个,还有五龙观的证人,至于场外的民众,也有不少是秦香莲的证人,无须再传唤。
廖主薄忙走进去,看书吏手里的正在记录的档案,他一边看一边冒冷汗,看到最后把目光放在了秦香莲身上,他的眼神十分复杂。
公堂之上,身为女人的秦香莲并不被允许抛头露面,只因为她无父无兄无夫,子又年幼,才被允许走到庭前,但她必须遮掩着自己的头脸,正大光明之下,不那么光明正大。
她甚至不被允许大声讲话。
程硕提前告诉她这些,让秦香莲心里有所准备,可即便早有准备,秦香莲心里还是难受的,她面对的是整个北宋的现状,官尊民卑,男尊女卑。
哪怕李县令为官仁恕,并不动辄恐吓于民,她还是会感到愤怒。
等待传唤的时间里,县令拿起那篇状子,向秦香莲问话,这回他问了些看似与案件无关的事:“秦氏,你写的?”
这是秦香莲和程硕商量过的问题,她道:“民妇并不懂如何写状子,是我口述经过,请我儿夫子程硕程先生代笔。”
春娘和冬郎在人群里牵紧了手,听到娘提起自己,互相看了看,又对着秦香莲露出一个大大的开朗活泼的笑容。
隔着一层纱,秦香莲看不太清楚,但能感受到孩子们对自己的安慰,她笑了笑,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们,今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李县令很清楚这样布幅的织机对于布商们的诱惑,甚至对天下人的诱惑,他的眼神穿过人群,直直看向人群最前方格外漂亮的两个孩子。
孩子们右手边就是程硕。
程硕看向李县令,微微拱手。
李县令是知道程硕的,他很盼着程硕考个进士为他的政绩再添一笔,可是他马上要调任,程硕又在守孝,再怎么也轮不到他,本觉得可惜,可今天程硕竟给自己送来一笔更大的政绩。
一大块金子砸下来,躲的话就可能被别人捡走,不躲的话又很可能头破血流。
李县令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