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四年正月,暴雪如期而至。
秦有根早拿着秦香莲写的信离开去往泉州,他不能在家里过这个年,回来不过一日就匆匆又离去。
虽有俩人监视,混迹商路日久的秦有根已经有能力成功地把纪秦娥的信传递给了秦香莲,他把信当做提前给的压岁钱塞给了春娘和冬郎,而春娘和冬郎的机灵简直是与生俱来。
他们俩接收到秦有根的暗示,默契的把东西抱在怀里,欢呼雀跃地离开,没有留给监视者打探消息的机会。
纪秦娥的信里虽篇幅有限,信息量却十分大,她爹病逝,现在的纪老板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族中多方掣肘,年轻的纪老板在家族内并没有绝对的话语权。
家族内部的斗争纪秦娥并没有细说,只略讲解了家中还有兄弟,报了父丧,这样一封信便是被旁人看见了也无妨,即便他们知道纪秦娥是为了传递什么信息。
除却这个,纪秦娥还写了些日常,讲陈老娘晕船,吐得昏天暗地,下地踩着江南的土竟瞬间好起来,非要在江南买地,拦都拦不住。
她则受父丧打击,不幸小产,一行人便留在江南修养生息,又见到江南织户冬日惨状,心有戚戚。
知道纪秦娥那边的计划顺利推进,秦香莲的心安稳许多,就连今冬天灾般的严寒都恰好好处,得道者多助,一切都是顺势而为。
秦香莲回给纪秦娥的信,只问候了长辈身体,加之劝慰纪秦娥,叮嘱她们照顾好自己云云,旁的半句都不曾多说,看起来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书。
只有收信者才明白,秦香莲要传递给她的真正信息。
计划未完,仍需谨慎行事。
联络好远方的同盟,近处则需要请无尤观和秦庆云出面,在武当山石壁凿刻图纸,一则要五龙观背书,二则秦庆云请匠人,自然首推齐光,既是姻亲又有技术,是不二之选。
而在这之前,秦香莲已经反复背诵过许多次程硕为她写的状子,她为原来的陈情,蒙上了神的面纱。碧霞元君感人间将有浩劫降世,派座下眼光娘娘下界济危救难,自然要赐下法宝。
至于人间浩劫,黄河决口,西夏战争,更不必提蝗虫、极寒、旱涝之天灾,全部都有现实情况作为依据。
但秦香莲决定把浩劫先定位在西夏战争之上,这也是和张征商量过的结果,黄河治理之事举朝重视,唯独西夏,北宋上下仍抱有美好的幻想,认为西夏不过是“蕞尔小藩”,能够按惯例轻易平定。
北宋内忧外患,危如累卵,但偏偏表面上那样繁荣昌盛,那样令人沉醉。
秦香莲要状告涂氏的事情瞒不过齐婶子,她拜完祖师从道观回来,就觉得家里氛围奇怪,一打听才知道是这事,原来是已定好状子。
齐婶子也看了那状子,文字朴实极了,她一个农妇也能看明白,讲的好心的下凡神仙救世反被人偷窃走神技,请人间官府做主的事,比起诉状,更像是戏文,情感充沛。
至于陈世美,家里的大小孩子都被要求紧咬牙关,不许现在将事情透露,事要一件件办,眼下,是秦氏布庄的这桩诉讼案更重要。
齐光冒着风雪在崖壁上,钉锤落下不止三万次,才在陡峭的天险处留下事在人为的石刻,彰显出劳动者们生生不息的智慧与勇气。
春来,医者仁心,张征带着无尤道长离家往范氏而去,此事闹开朝中必定得有人讲话,秦棒槌则带着几个徒弟代替张征往澶州去,救死扶伤。
秦家庄不热闹,无尤观亦冷清。
秦香莲这只蝴蝶自明道二年煽动翅膀,到今日将有狂风乍现。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没有随纪秦娥离家闯荡的秦家庄村民们本该在地里劳作,可今日田地里却见不到半片衣角,秦香莲要去告官,他们作为受害者,自然要前去诉苦助阵。
春娘和冬郎也跟着去了,她们要保护娘,成为娘的孩子的那天起就也成为了娘的保护神,她们是为保护娘而来的,是骙骙阿姊和织宋姑姑言传身教的,也是她们想的。
所以无论谁欺负娘,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坐视不理,即便那个人是爹。
春娘和冬郎那日问秦香莲:“娘,他欺骗了你对不对?他欺负你。”
秦香莲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们,是告诉她们,确实如此,亦或者是告诉她们,大人的事情与孩子无关呢?
想了好久,秦香莲才指着飞雪道:“人心如四季一般变幻,春花秋月夏雷冬雪,自然而然而已。”
春娘睁大了眼睛去看雪,冬郎沉默着,面对飘零的雪花,他们知道这次似乎很难从母亲这里获得答案了。
秦香莲不想让孩子们感到难过,让孩子们沉溺于仇恨,却偏偏在不知不觉最让他们难受的做法。
孩子们天然就是站在娘的这边,可娘却不表现出欢迎,甚至给出来类似于“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这样的反应,这不是她们期待见到,也是不能接受的。
春娘和冬郎在此刻深深讨厌上这个让和她们无话不谈的娘变得不像娘的爹,而秦香莲对这一切有所察觉,她感到异常棘手,聪明的孩子是对养育者的考验。
秦香莲一反常态地改变了想法:“快到娘怀里来,我还没有同你们讲过我和你们父亲的过去,趁着大雪封门,我为你们讲一讲罢。”
那夜,屋外风声猎猎,春娘和冬郎的睡前故事不再是秦香莲精心准备的经典故事,而是虚无的爱情与爱情这层皮囊之下的来自陈世美的算计与利用。
秦香莲遵循着只讲事实不谈感情的叙述方式,完全站在看客的角度,而孩子们完全代入其中,哭着说他们再也不要爹了,他们只要娘。
被秦香莲温柔地擦干眼泪,冬郎坚定地道:“他是末等,我要一等,我好好读书,长大了也要当进士。”
秦香莲笑着道:“有志气,那你呢?春娘。”
春娘的眼里还翻涌着泪花,哭得小脸通红,靠在娘的怀里喊:“我要当状元!”
隔壁的齐婶子一家都听见了秦香莲畅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