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一时间,身在泉州的陈知州也叹了口气,他今日接见了凤池林氏的新任掌舵者,丁忧在家的漳州前推官林杞。
是的,林杞。
纪秦娥隐瞒的不仅是家庭情况,除了那一身技艺是真的,其余的一切几乎都是假的,她甚至并不姓纪,而姓林。
泉州的海商林氏乃是当地豪强,同为豪强,涂氏的豪富程度远不及林氏,但他们的背后,都同样是一方知州。
同为知州,上州泉州与下州均州的知州,地位却是截然不同的。
景祐三年任泉州的陈知州乃是名臣重臣,带正四品衔出任,而任均州的严知州,为正八品,整整差了四个品阶。
这份悬殊,导致陈知州手里来自林氏的献宝可以五百里加急直递到御前,而严知州手里的奏章,还需要经过层层筛选过滤,才有可能奏达机要。
秦香莲并不清楚二人的实际能力,她只是按常理推断,泉州的政治地位绝对是高于均州,所以她才敢以小博大。
而林杞不同,他子承父业,手握家族人脉,他完全清楚两位知州的区别,两位同台竞技,大概类比为精英与普通人,均州知州必败无疑。
作为精英的陈知州,拿到这样一张图纸和超宽的布匹尚且叹了口气:“林员外万安渡屡建屡溃,本官只要三十万贯筑万安渡,至多再找你拿牡蛎固基法筑基。这太多了,你知不知道?”
多到陈知州都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摇,说不得就会往下掉。
林杞笑道:“使君教诲某,市舶之利,当与百姓共之。今天授纺织,又岂有不与天下共之的道理。”
被找了麻烦的陈知州笑不出来,这肉又大又吞不进去又叫人舍不得张开嘴吐出来,只能道一句:“老狐狸。”
林杞知道此事已十有八九稳妥,如今只看均州那边,妹妹背后的那个是否有相对应的处理好问题的能力。
均州那边,李县令想的是。
若是块金子也就罢了,拼着头破血流都要接着,但这分明是座金山,不是他所能够拥有的政绩。
廖主簿听到这声来自李县令的叹息,便扭头去看李县令的表情,他已经做好几任县令的主薄,自觉能够把握一些县令的心思,他在心里分析起来。
越急越分析不了,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只觉得头晕眼花。
等到廖主簿冷静下来,涂励和涂淳已经一起过来了,他们已经花了点钱从传唤的衙役口中得知了事件全貌,既然敢冒险,便不怕今日的官司。
一旦冷静下来,原先注意那些不到的细节,此刻纤毫毕现,心底那些没有由来的恐惧都有解释,在他的脑子还没转过弯的时候,直觉已经走在了最前头。
李县令早知有此事,所以今日才会破例出面,甚至这事未尝没有他的推波助澜,考评已定调令在途,他并不担忧因此事被任何人拿捏。
正思考着,李县令就免了涂氏父子的礼,请二人坐下,问:“涂员外,你家那个织娘女儿呢?怎么没有一起。”
涂励抹了抹眼泪:“谢县尊挂念,去年冬日染了风寒,人已没了。”
李县令点点头:“那这是谁呢?”
形销骨立的巧书慢慢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她没有遮住头脸,作为证人,这是李县令特批,所以秦香莲及场内外众人都看到她面若青鬼,满脸泪痕。
巧书甚至忘记见官要跪,委屈怨恨已经吞噬了她的理智,她哭嚎着:“爹,大哥,你们好狠的心!”
李县令示意书吏去安慰控制一下巧书的情绪,待她略平静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与秦香莲的猜测大差不差,偷窃技术的巧书,原在家学些闺中手艺,因是独女也颇受宠爱,与父兄闹了些矛盾才出门做工,阴差阳错进了秦氏布庄。
后来,涂氏布庄竞争不敌秦氏布庄,她又在秦氏布庄学到了很多,见自家父兄愁眉苦脸,心软便将一些并不机密的技术倾囊相授给自家。
但涂氏布庄在均州的经营情况还是每况愈下,直到新织机出现,巧书是没打算偷学走的,她偷偷瞧见忍不住同身边的人分享,这才引出父兄的觊觎。
父兄哭着求她,她一时心软,酿成大错,偷学技术教给自家布庄,又得知秦氏布庄日落西山,涂氏到底不是傻子,深感不妙,便想要杀人灭口。
巧书自然是被牺牲的那个。
秦香莲又往深处猜测,涂氏父子的扭曲与邪恶自不必提,巧书却也实在天真,恐怕就连进入秦氏布庄也是被他们设计,知道新织机的巧书早就被无形的刀架在脖子上,秦氏布庄倒闭,再不做织布生意,才让没有利用价值的她死得很快。
廖主薄本觉得天塌了,这次保不住涂氏,可是听到这里,他反而镇定下来,因为不用救了,他只管撇清关系不要牵连到己身就好,还好这等大事,涂氏不曾告诉他,他竟有几分安全感。
涂氏父子要早知道,李县令会有空多管闲事救下巧书,他们就绝不会心怀最后一丝仁慈,定要眼睁睁看着巧书断气,不让今日的局面出现。
但局面已经出现,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的,涂励和涂淳跪下,仍气定神闲地道:“县尊容禀,怎能听一疯癫女子胡言乱语?至于新织机,某不知什么新织机,县尊可请人查验工坊,以正视听。”
事成定局,死到临头,涂氏父子还能巧言相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黄河决于口而心不惊慌。
涂氏必定还有所倚仗,秦香莲才刚这样想,就听见外头有人通报:“严知州到——”
门外的程硕与堂中的李县令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今日,涂氏请严知州宴饮,涂氏常宴请知州,略施小计刚好让今天知州在场并不是难事,这等烫手山芋,还是得给知州拿,至于知州是拿起过放下了还是没拿过,那就不是李县令要考虑的事。
春娘和冬郎问程硕:“夫子,你和县尊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