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漆黑城墙与翻涌的灰雾,遮挡住了远方映照视野的红。
在一些人家熄了灯火后,这身处幽冥的古城,竟也有了几分夜色的悠长。
人影稀了些的街市间,张阿壮硕的身躯快速穿行着,熟练地七拐八绕。
最终,在门户两侧家丁打扮的纸人躬身中,踏入几个时辰前才来过的张府。
一路快行,沿途的下人皆是恭敬行礼退至两侧。
伴随着门轴嘎吱一声,他站到了还燃着灯火的桌案前,躬身抱拳:
“家主!一切已经安排妥当,那一家已经住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携满严肃的粗犷嗓音顿了顿,目光中闪烁着疑惑与迟疑,但还是接着开口:
“…额,就是不知为何,那人偏要调任到地狱那片苦差,为此还不惜送出大礼。”
说着,便伸手从怀中掏出了枚折射着金黄色泽的小小徽记,只是还不等他迈步上前,那自踏入门中便只静静倾听、并未出声的身影,这时忽的一招手。
那被双掌捧着的小小金饰,便仿佛受到了什么无形的牵引般飞起,最终轻轻落入到了一只苍白修长的指间。
“既然他想,那便让他去好了,无论在哪儿,不都是在幽冥的眼下吗?没什么区别。”
带着威严的声线间听不出什么起伏,一阵把玩间的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房间中响起。
半晌,垂首站立的张阿才听到有话语再次传出:
“一国的功德啊,自当也有你的份。”
“嗯…正巧,惩恶司有一典史空缺,多出力,灵气潮起下机会有很多。”
话音落下,听出了其中意思的张阿,壮硕的身躯直接因抑制不住的激动有些颤抖。
那可是典史啊!
再上一步便是巡查,与面前家主官身的主簿平齐。
虽然那不知是要过上几百几千年的事,可想着还是不禁激动异常。
而等到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的翻涌情绪,便听到又有话语传来。
只见那人已经停下了手上把玩的动作,抬头看向自己这边:
“人间的邪祟恶鬼越发多了,再过不久,阎罗殿那边想必便会出手干预。”
“修炼勤勉些,在那之前至少要叩击八品。”
“要知道,现如今的凡尘,可是有不少陆续进入九品筑基,你身为兵士,任何时候,自身实力都当是最重要的。”
话语传出,还有些暗自激动的张阿便是内心一凛,随即便神色肃穆地躬身行礼,语气认真:
“多谢家主提点!某明白了,今后定会努力提升修为!”
闻言,桌案后的人影略微颔首:
“不必谢我,都是本家,提点一二也是应该的。”
说完这句,便重新垂首于桌案书册间,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了,时间不早,退下吧。”
话音落下,案后的人便不再言语,只剩一声声书页翻动的摩擦声。
“是!”
对此,张阿早已习惯,自己这位本家家主似乎格外中意读书,每次前来,不管何时,一得闲便是如此这般看上一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
再次恭敬行礼应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房门。
“嘎吱——~”
随着房门合拢、人影走远。
俯身于桌案前的挺拔身影却是动作猛地一顿。
放下手中前几日从璎花国游历收获的漫画,吕顾直起身,透过深色的木窗看向正沿着院落石阶走远的身影,忍不住挑了挑嘴角:
“还真是毫无破绽呀,果然人味儿还就得真人不可…”
在此前,他一分为八,分派各处。作为承包了整个地狱建造的,真可以说,是几个视角里最忙的一个。
无论是地府中各个城池和知名景点,还是十八层地狱,都是费了好大事。
但其实最令他头疼的还是人员的问题,建设工作他还可以用牛马村民,念头一动大规模操控,而地府中需要的原住民就有些难办了。
像是阎王、判官、行刑官什么的,用上最新琢磨出来的高智慧生物迭加天境boss的智慧“牛马2.0”完全可以胜任。
毕竟很多位置只需要强大恐怖的实力,剩下的只要会说话就行,boss迭加的智商程度足够记住人设进行对话,整体还算可以。
可就是一些底层角色,势必会与现实真人接触,搞不好就很容易留下破绽,毕竟吕顾不可能时时刻刻线上操控。
追求全自动脱手是每个mc玩家的追求,此事在生电科技尚有记载,吕顾自然也有这种追求,一切建设好后可以自然运行才算是完整。
就比如之前的两鸟应答程序,后来的试炼秘境樱花版,都算此列。
在最初,依托于一座生成于灵魂沙峡谷的下界要塞,建立起如今酆都城的大体框架,直到前几天,一些npc的事都是吕顾亲自操办。
而刚刚走出去、如今名叫张阿的鬼差捕头,算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真人NPC。
那属于是一次天打雷劈的脑洞,与指令测试的有机结合。
当时正在初建的轮回台前,吕顾还在想盛孟婆汤是放个炼药锅还是直接用方块垒一个,才刚死不久的张阿便正巧跨过了奈何桥,来到了他面前。
虽然过去了一段时间,但吕顾还是清楚记得,当时对方站在一副古代文官打扮的自己身前,那副表情。
是满载着麻木的样子,看了一眼一旁的炼药锅,便直接向自己讨要起孟婆汤。
而其这副样子,也是成功引起了吕顾的好奇。
地府开建,每天都有不少各种原因离世的人,被设定好的程序传送过来。
有欣喜者、有惊恐不安者、也有癫狂者,但满脸平静得道的真是少见。
而经过一番交谈,吕顾也是得知,面前这个身材高大、浑身肌肉疙瘩的方脸壮汉名叫张翰文。
算是个比较常见,但安在对方身上特别突兀的反差名字。
他蜀郡郫城数十里外村落出生,一生颠沛流离,并不出彩。
少时父母遭逢意外,被吃了绝户,只能带上些仅剩的钱粮被赶出老宅。
一路舟车劳顿,进了大城后误打误撞经中介介绍,被送入了工厂。
天生体格壮硕、人高马大的他很珍惜这次机会,什么重活累活通通不拒。
不过等到了月底,支领工资时却被告知自己并不是厂内的员工,薪资都是与派遣方进行交接,与工厂内其余员工的薪资待遇并不同。
最后,捏着300块钱的张翰文被赶了出来。
他想去找将自己介绍来的中介讨个说法,可却发现人已经换了地方,连手机都没有的他根本无从找起。
他是黑户,在当时那个风雨飘摇的时期,根本没人愿意聘用这么一个人。
无奈中,为了生计,他卖血,接零散黑工,学着睡桥洞,努力降低着生存需求。
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思想中,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而张翰文这一活便是14年。
数次风雨中蜷缩在潮湿桥洞里的他,感受着病痛抽离生机,可太阳升起,他却又挺了过来。父母给了他一具好身体,但这究竟是好是坏却搞不清。
又熬了一年,他到了30岁。10年间的变化好大,桥下的地面修了又修,嶙峋的棱角硌得骨疼。
或许是年龄的增长,他感觉自己有些遭不住了。
抱着抢救出的一部分家产,他漫步在繁华街头,30岁的他,脚步已经有些迟钝,视线也有些恍惚。
不知行了多久,他看到了一座庙。那香火盘绕,梵音阵阵,金碧辉煌。
他看到了一圈圈服装各异的人,他们排着队将香插在炉案,将手中花花绿绿的票子递了过去,在一声佛号下欣喜离开。
他有些疑惑,听了又听,才搞懂原来是换了来世的平安富贵。
抬手按了按胸口,感受着越发虚弱的身体,他有种感觉,自己这次也许挺不过了,要留在这个夏天。
看着面前一个个满足离开的人群,犹豫了一下,也抬动脚步排到了那长长的队伍末尾。
买个来生吧。
就这样,一路从天明排到了日暮。
迈动着沉重的脚步,他拖着沾满灰尘的身体,努力学着之前那一位位,将香小心地插在满当当的炉子边缘。
随后动作小心笨拙地,从胸口贴身的衣襟内掏出了一个塑料袋,拨了又拨。
最终倒出了几张抚平褶皱、规整迭起的票子与几枚硬币递了过去。
学着之前人的样子双手合十:
“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此时的他话语已经有些含糊,但还是尽可能动作标准些,躬身一拜。
可这时他却感觉到了一阵模模糊糊的朦胧声响,耳朵像是蒙上了一层布,听不清,只感觉好像是有人叫他。
想要起身看看,却感觉身体有些不听使唤,耳边的声响快速连成一片,化作了一阵短暂刺耳的嗡鸣。
在最后,快速暗下去的视野内,他看到了几张眼熟的票子与硬币被扫落,在地面上蹦跳着滚远。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捞,身体却一个不稳跌倒在地。
而在意识彻底沉沦前,他也终于听见了耳边一直响起的杂音:
“…这点钱都不够买香烛的,拿上钱赶紧离开,别挡住后面香客…”
这声过后,眼前一黑,便彻底与这世界断开了联系…
等再睁眼,便已经站在了一座巨大的城关面前。
小时候父母讲述故事中的模糊记忆,让他隐约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有很多的人,或者穿着工装制服,或是穿着白色寿衣,有人行色匆匆,有人仰头感叹。
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每个人神态各异,但在这一刻似乎与自己没什么不同。
他一路跟着人流前行,踏过了黄泉路,登上了望乡台。
人们排着队在一片水潭前驻足,有的人失声痛哭,有的人保持沉默,人群神态千般各异。
可轮到他上前时,却只看到了一滩死水。
人群继续前进,不过没了之前的吵嚷叫喊,气氛变得沉默压抑。
一声声水浪拍击声由远及近,队伍行至一条污浊的河流旁,站到了一块仿佛放大无数倍的墓碑前。
那墓碑打磨得极其光滑,像镜子般能映出来人的脸。
人群一波波地上前,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东西是干嘛的,有不少还没踏上台阶,便已经腿软得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随后被一旁青面獠牙的高大鬼差一把拎起,带到了不知何处。
但他也意识到了自己面前这东西是什么。
三生石。
传说中人死后必然会经历的一道流程,可以照见前世因果,今生迷障。
想着那些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儿时记忆,他的眼前也不由浮现出一幕幕如隔着水幕般模糊的画面片段:
那是一座小瓦房,院墙很高,他的视角很矮,父母总是那般高大。
画面中人的长相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是知道父亲的口音很重,总是带股烟味儿,母亲的声音总是围绕着家里的各种东西。
院后的葡萄每年都能吃一次,味道很好,过年时很热闹,饭菜很香。
而一次次重复这些记忆中的美好,模糊画面中的视角也渐渐升高,父母也矮了下去。
再之后,是一场大雨,一场突兀的山洪。屋里正堂摆了两口棺,后山添了两座坟。
往来的邻里亲属都变了一副样子,东家结婚借了房,西家烧菜借了灶,不过几个日子,好像他们突然就什么都缺。
最后的最后,明里暗里的排挤,他只能踏上一条只为活着而活着的颠沛流离之路。
随着回忆,画面渐渐清晰,那记忆中矮矮的少年身影模糊、拔高,化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邋遢形象。
不知何时,排在身前的人已经走远,站在原地的他毫无阻碍地看向面前高耸庞然的三生石,那如镜面般光滑的表面此刻正清晰照出自己的模样。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陷入了回忆,还是这就是三生石的作用,不过那都无所谓。
最后再看了一眼倒影中的自己,便迈步走上了一旁的污浊河流上、岩石垒起的长长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