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想在这边当差?!”
张阿这一刻是真惊讶到了。
原本他还以为,对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所求怎么也要沾点麻烦。
考虑到对方如今刚入幽冥,怕是要更换大些的屋舍、借些钱财之类的。
他此前已经在心中暗自思索,若是那般该如何拒绝好些。
没成想等其开口居然就是想调动岗位,还是来自己这片地狱当差,一时之间思路有些跟不上,维持着惊讶表情呆愣了片刻。
而压着声音说出请求后的佐藤,神情紧张地等待着回应。
结果见对方只是虎目一瞪,把话重复了一遍便站在原地不再出声,不由心中一紧:
“…这!张老哥,这事是很难办么?!我刚来这边不怎么了解规矩,要是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
“…啊?不,不不!没那回事!”
还不等对方说完,回过神的张阿赶忙摇起硕大的头颅。
随后轻吐了口气,瞪起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瞳,目光怪异的上下打量起面前的男人:
“你真想来地狱当差?!要知道主簿大人给你安排的可是城巡职位,虽都是差役一级,但那可是无数人挤破头的肥差,饷钱也不低。”
“你刚入幽冥可能尚不了解,在地府任职,虽饷钱多上些许,但地府中各个界狱罪魂繁多,可是日夜不得闲的苦差事啊!”
说了一通解释与对比,张阿却发现面前这人目光中,不光未有半分迟疑,反而在听到钱数还更多时猛地爆发出一阵闪光。
百年间他带的新人也不少,这次是真的有些搞不懂了。
又想了想,生怕对方是对幽冥这些规则秩序完全不了解,产生了误判。
先是抬手按住了跃跃欲试、一副准备原地上岗样子的佐藤。
俯下身,双目对视,语气认真地一字一句吐出:
“小兄弟莫冲动,你可听好了,在这狱中卯时上值、酉时散衙。”
“近日灵气潮起,不论是罪魂数量还是繁杂工作都颇多,恐怕更是要延上一个时辰,此间调任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话音落下,这边被按住的佐藤表情也是一顿,同时在心中默默计算起来:
“…古代的卯时换算下来应该是6点,也就是早6晚6,就算是像刚刚见到的需要加班鞭策,可能还要作为监工多加上一时辰,那算下来也不过是多加两个小时的班…”
在心中计算了一通的佐藤面上的神情不由一愣。
8点下班?
这很苦吗?
想着刚刚对方一副苦大仇深表情劝诫的样子,佐藤都不由暗自嘀咕,还以为真的是什么很阴间的作息。
毕竟如今就身处幽冥地府,而人死后的魂魄不需要吃喝,想来应该也不怎么需要睡觉。
没想到转了一圈下来居然只是加班到晚8点,那个时间运气好的话恐怕还能看到落日吧?
心情有些微妙的佐藤抬头对上了张阿那张写满严肃认真的大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没办法了,一番解释下来只感觉工作的热情越发高涨。
要知道,在一切变动发生前的樱花国,加班到10点乃至凌晨也是很普遍的,当时的佐藤更是数年都未见过下午的太阳。
想着想着,又不由想到了曾经内卷、刁难挖坑的同事,开会辱骂、不停找事儿的上司…
“……”
“…张老哥!请务必让我在地狱当差!拜托了!!”
喊出这句后,便是深深鞠躬。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与其劝告着他的张阿表情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张口准备再说什么,不过一阵脚步响动吸引了他的视线。
抬头看去,便见到神情憔悴的贞子抱着怀中消瘦的孩子,不禁目光一颤。
再扭过头看一下躬身请求、神态坚定的身影,整个人目光都变了:
“…你…哎——!好吧,这件事,某家接下了。”
原本准备再说什么的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语气沉重地走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调岗这件事不难,地狱苦闷,城巡这种岗位有大把的人愿意与你调换,再加上你还未正式上岗,也好操作…”
一通话下来,佐藤的神色也是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
不过随后便被对方那张青面獠牙、肌肉横生的脸上,露出的一副古怪表情,再次重重拍了拍肩膀:
“…既然你确定要这么办,那从今以后你便是某手下的差役了。”
“某家虽然只是个地府当差的捕头,但还是有些薄面,若是日后有何困难不必瞒着…”
神情全程有些懵逼无措的佐藤听着对方讲了好一通,最后才条件反射性地点着头,见对方已经转过身走向别处。
刚想抬步跟上,便被一只干瘦的手臂猛地拦在面前,一道毫无生气、携满森冷的声线传出:
“张捕头已去上值了,接下来便由我带你们去支领身份牌与房舍…”
抬眼看着面前一副冷脸、生人勿近样子的高瘦鬼差,佐藤回忆了一下,确实此前张阿说过是带他们到这边顺路上差的。
虽然一路走来但与面前这人不是很熟悉,便也没有多说闲聊,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清楚。
随后便见对方也如之前张阿一样取出令牌,寻了一处墙壁放上后猛地拍下。
一个扭曲的包裹感笼罩而下,瞬间几人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这火山地狱中。
等再睁眼,一幅熟悉的场景跃入眼眸。燥热的空气散去,红彤彤的背景色被一片青灰取代。
人群往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商铺右侧的街巷口,几人的身影骤然浮现。
不过还不等他反应,已将墙上令牌取下的高瘦鬼差就已经转身,毫不辨认方向地抬步走去:
“跟上。”
那不同的冷硬态度,一时间让佐藤一家三人都有些不适应,不过反应过来后还是快步跟上。
一路七拐八绕穿行于街道间,随着车马减少、行人渐多,一排排挂着牌匾门面的商铺,换为了挂着门牌序号的街巷屋舍。
一些门前石椅上,人群三两聚集交谈,街巷门户间隐见孩童嬉戏追逐。
青石铺就的街道两旁,屋舍将暗沉的天空与更远处污浊的晦暗遮挡。
一时间,让这街巷模糊了边界,让人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阴曹地府还是某个人间小镇。
而就在一路跟行,佐藤一家三口有些沉醉于这古色古香的街巷景致,与说不出道不明的氛围中时。
却见到面前一直沉默引路的高瘦鬼差,身形猛地一顿。
仰头看去,众人已经不知何时穿行过了大片的民户住宅,来到了位于街中一间门头高些的青瓦院落前。
在那比寻常人家宽厚些许的木门顶,写有“户房”二字的牌匾悬挂其上。
而在左侧,则是竖起的街道序列,代表了其所属范围职权。
一把推门而入,或许是有着鬼差带领,一路上各种支领物款、办理登记照册都顺畅异常。
等十几分钟后。
各自拿到枚浅棕色木牌的佐藤一家,站在了户房门前。
已经被放到地上、抱着记录了户籍房舍文书的小圆,目光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一旁,站在原地不动的父母:
“爸爸?妈妈?”
这声呼唤似乎才猛然打破了气氛,令夫妇二人回神。
佐藤表情有些复杂地抬眼,看向已经不知何时失去了踪迹的高瘦鬼差,将肩膀上扛着的一捆金黄麦穗和麻袋又紧了紧。
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向同样抱着一大篮子蘑菇的妻子,只感觉一阵不真实。
原本以为领到的东西只有一些身份证明和钱财,结果没成想等出来时就像是社区送温暖般,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出来。
不过听交付物资的人员所说,鬼魂虽然不需吃喝,但若是修行没有灵气阴气补充,还是会亏空魂体。
所以像是鬼差这种,每户每月都可以领取不少低级灵材,以充日常修行消耗。
而至于身份登记与钱财倒也有。
现在佐藤的怀中,一共有10张与当时的鬼差任命书相同材质的坚韧黄色纸张,上面绘满了各种复杂难明的图画,在中心则是有着一个被圈起来的“拾”字。
加起来一共五十,是以安家费的理由下发的,想来不多但应当也够维持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现如今他们一家三口,每个人腰间挂着的浅棕木牌,便与鬼差的棕黑木牌极其类似,甚至大小佐藤都感觉相差无几。
但功能性上小了很多,只能作为一种身份象征,出入城门或是打开自己所属的屋舍门户之用。
据说这东西是可以直接收入体内,只不过今天的事项实在太多,三人还未摸索。
随后一家三口便循着被告知的户籍地址一家家寻了过去,最终三人站在了一扇朴素,但足够整洁的庭院门户前。
佐藤上前空出一只手,将腰间的浅棕木牌取下,学着之前两位鬼差的样子放在了门前的墙壁上,等其自动吸附粘合后轻轻一按。
“咔哒——”
清脆的机括声响起。
面前厚重的棕色木门便应声中猛地敞开,露出了后面一片不大但铺着砖瓦小径、在正中还竖着一棵青翠不知名树木的庭院。
几人缓步而入,佐藤将东西先放于屋檐下,有些愣愣地转着视线,看着这处庭院,心情有些莫名难言。
注意到丈夫有些出神的神色,一旁同样将东西放好的贞子,默默上前牵起了对方的手掌。
一起看着面前这处干净整洁、虽不大但也不显幽闭的院落。
“嘎吱——~”
门轴的摩擦声响起,相比于夫妇二人眼底神色复杂、吐不出的感慨,如今还未满12岁的小圆完全不会想那么多。
面对这个名为“家”的陌生环境,小孩子的探索欲被激起,她一把推开了正对着院外的屋舍房门。
外界的光线洒入。
映照出的,是一间平整整洁,但因只有基础家具略显空旷的小厅。
随着孩子哒哒哒的跑动,厅内的房门被推开,位于这处小厅两侧的卧室也闯入视线。
主屋被浏览一圈,热情不减的小圆拖着身上鹅黄色的小裙,就仿佛精力无限的小鹿般快速穿行于石阶木梁间。
在院门与主卧间,竖着垒起的对称小屋也被推开,露出了内部的厨房与一些库房、洗漱隔断。
总体算不上多大,但一应俱全,日常生活中用得到的在此处都能找到对应的位置。
不过显然,此前也许久没人住过,虽然在幽冥似乎没有“灰尘”这一说。
但明显那庭院中心的翠绿树木下,那片草地里茂盛生长的荒草已经要比佐藤自己还高了。
等孩子跑了一圈,将各个可以打开的房门、窗户都支了起来。
就仿佛是标记了这处名为“家”的领地。
一家三口原本有些彷徨不安的心情,也是渐渐的平和了下来。
城中优良的风随着被支开的窗扇吹进屋内,驱散了久无人居的清冷气氛。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贞子发现了厨房旁的储物间,便将刚刚领到的食材杂物摆放了进去。
而同样在四处走动的佐藤则是在库房中发现了锄头与镰刀,兴致升起,便也是扛起工具来到了杂草丛生的庭院草地前开始埋头清理。
原本就身为普通人的他们,在逐渐接纳了自己的城市、接纳了自己的容身之所后,快速地适应着。
就这样,忙碌了良久。
幽冥没有日升月落,幽魂没有疲乏苦累,时间在这里仿佛没了那么大的意义。
但就像习惯使然。
贞子将家具重新摆放成家人习惯的位置。
佐藤也是从被抚平的草地上直起身。
一直在四处乱窜的小圆也不知是从哪钻了出来,三人重新聚在了一起。
摸索中搞清楚了厨房里像是炉灶又像是某种炉子的不明器物,当其点亮,一抹暖黄色的火光照亮了蹲在灶前的一家三口。
随着一颗像是土豆般的东西在尝试中被塞了进去,过了片刻,一枚拳头大、被烤得焦黄酥脆、外皮皱起的食物被取了出来。
一瞬间,焦香混杂着某种食物熟成的味道飘散开,已经许久未感受到饥饿的一家三口眼神都不由亮了亮。
在将手中像是土豆的食物递给了一旁的妻子,佐藤如法炮制,又接连用面前的炉子烤出了数个。
很快,在院中随风摇曳的不知名树下。
一家三口,各自捧着金黄焦香的烤土豆交谈着趣事,在一声声笑声中夹杂着难明的倾诉。
而随着最后一口食物被塞进小圆口中,交谈渐稀。
互相依靠中,仰头看向那婆娑树影间,属于幽冥的混沌天色,享受着这一刻难能可贵的宁静与温馨。
过了半晌。
佐藤才轻轻出声,打破了这片氛围。
“…贞子…我们改个名吧?你觉得怎么样?”
“…我听说,华夏那边也有姓左和姓贞的人,我就叫左腾,发音不变也不怕叫混…”
“………”
“…权当新的开始,我们已经死过一次,而且璎花国…”
“估计是彻底没了,再用以前的姓氏,也不方便融入这里…”
“那个国家视我们如虫蚁,也不该被记住,到此为止好了…”
一连串的话,显得很是突兀。
其中翻涌的情绪,曾经可能恨意多些,但现如今可能更多的是释怀。
而在一旁,依靠着左腾肩膀默不作声倾听着的贞子,似乎也不意外丈夫这突然的发言。
只是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