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3-EP5：百年孤独（20）
【作为人类，我们必须将易腐烂的事物和正在消亡的事物本身视为我们自身固有的元素。】——保罗·科尔特斯，2037年。
……
回忆起自己多年以前刚接受【拟变革者】这一身份时产生的那些幼稚念头，只顾步履蹒跚地低着头向前挪动的蒂莫西·格兰杰愈发觉得自己像极了可笑的小丑。尽管他不像格雷格那样经常把VEDA赋予他们的使命挂在嘴边，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便会从他的内心油然而生。虽说他直到今天也无法清楚地回忆起自己未能获得生物终端时仅以数字生命形式存在于VEDA内部的体验，天生乐观又富有想象力的蒂莫西很愿意把自己与世界各地的古代神话中那些居住在天上的人们相比：创造了他们的VEDA派遣他们降临人间、完成天意和神明托付的使命，而等到他们不负众望地履行了应尽的职责之后，他们也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回归【天国】、回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上。届时，他们将用充满慈爱的目光俯视着在舒亨伯格计划的引导下彻底摆脱旧时代的一切罪恶、进入新时代的人类文明，如同古代神话中的神明和不同类型的天使们所做的那样。
但这一切幻想都在月球基地的那场大火之后成为了泡影。蒂莫西不想回忆自己跌跌撞撞地躲过各方的视线、辗转与月球各地并按照VEDA的指引来到这监督着整个舒亨伯格计划平稳运行的超级量子计算机藏身之所的过程，那时的他浑浑噩噩地对VEDA的一切指示百依百顺，只为了能够早日来到这里、弄清忠心耿耿地为VEDA以及舒亨伯格计划效力的格雷格等人为何对得到那般凄惨的下场。前往VEDA所在的【圣地】，这在蒂莫西原本的预想中是舒亨伯格计划顺利结束之后的奖励，那时的他从未预料到自己会以此刻这般复杂的心境首次踏入这座被柔和的淡蓝色光芒笼罩着的大厅。
【抬起头来，蒂莫西·格兰杰。】
听到VEDA的召唤，面如死灰的蒂莫西很不情愿地扭动 着脖子，仿佛位于他前方不远处的那巨大球体不是他向往已久的家园，而是某种亵渎神明的罪恶象征。不同地区的人类文明都有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说法，蒂莫西也希望自己能够在不辱使命地完成VEDA赋予自己的任务后堂堂正正地来到这里，再以夸张的口吻嘲笑那些从来没机会被派往人间执行任务的拟变革者一番。时过境迁，原有的念头早已不见踪影，眼中充满了灰烬的金发拟变革者如行尸走肉一般机械第向前挪动着步子、半哭半笑地靠近自己曾经眷恋的家园。
“做得好，我就知道你值得信任。”不连贯的光影在蒂莫西面前闪过，支离破碎的影像逐渐合并成了恩特诺尔·阿兰·雷的全息投影。“你对舒亨伯格计划的忠诚信念无可指摘，因此我们选择召集你来到此地、当面向你托付一项只有你一人知情的秘密使命。这也是不让VEDA内外的其他拟变革者有机会知情的最好办法，只要你始终对他们保持沉默。”
“为什么？”蒂莫西出神地凝视着雷，他知道对方不过是VEDA特地选择的一个化身形象而已——为了避免他迁怒于舒亨伯格或老格兰杰。“那决定是在格雷格进行意识上传测试后下达的，并不仅仅是VEDA的判断，而出自你们的共识，是不是？为什么要杀格雷格！？”
“格雷戈里·格兰杰没有遇难，此时他——”
“你们下令杀他，就等于是杀我……”正在气头上的蒂莫西完全听不进雷的解释，他浑身颤抖地冲着日后将因利邦兹·阿尔马克、毕赛德·佩恩等【不肖子孙】而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重回公众视野的舒亨伯格计划共同创始人咆哮起来、浑然不顾对方之前的警告。“……你们怎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
“……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么荒谬的要求。”雷的全息投影仍然维持着笑容，那略微眯起的双眼里藏着一丝见到猎物的喜悦，“格雷戈里·格兰杰还活着，这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快点冷静下来吧，蒂莫西·格兰杰，不要再沉浸于无谓的愤怒和恐惧，那些情绪不应该属于拟变革者。你不是经常自比天使、自比命运和天意的象征吗？接受现实吧，别让我们太失望。”
“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格兰杰先生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以后再上演，才会和我们一起从木星圈赶回来、冒着被三大国家群追杀和被那些不知道藏着什么鬼主意的监察者出卖的风险主持这次维修工作。难道这就是你们给他的答案吗？好啊，过去是作为量子计算机的VEDA下令杀人灭口，现在换成了当年制定舒亨伯格计划的各位来亲自下这个命令。”然而，雷的劝说对蒂莫西起不到半点作用，情绪激动的金发拟变革者指着对方破口大骂、直呼自己看错了这些人类的为人，“说什么要终结人类文明的内部冲突再用你们掌握的这些技术造福全人类、推动人类文明更快地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一派胡言！你们和你们声称要根除的旧时代的野心家没有半点区别，跟他们一样只想看所有人顺着你们手中的丝线起舞！”
“你真不怕死？”
听到雷这过于直白又原始的威胁，蒂莫西早把自己来到VEDA面前时准备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没错，他就是为了特地痛斥这些伪君子一番才苟延残喘地赶来这里的，哪怕代价是被VEDA从世上彻底抹除，他也要让这些自以为能随便决定他人命运的家伙明白，即便是作为工具被创造出来的拟变革者也不会顺着他们的心意屈服。“是的，我玩够了。去找你们认为更合适的工具吧，我没兴趣再奉陪下去。”
说罢，已预感到了自己下场的蒂莫西转身就走。他没有大步奔跑，也没有时不时地回头向身后看去，只是随意地哼着不成曲调的音符、往来时的入口处走去。VEDA不会对干扰舒亨伯格计划潜在风险视而不见，想必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就是VEDA的明正典刑，如此方能震慑其他拟变革者，蒂莫西想着。他愿意接受与自己言行相符的下场——纵使格雷戈里·格兰杰保住了性命，蒂莫西所熟悉的格雷格却已经死在了那场火灾中，把对方视为至亲的蒂莫西没有理由再不知廉耻地独活下去。
又一个全息投影挡在了他面前。感到有些意外的蒂莫西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正是马尔科姆·格兰杰。对此难以置信的金发拟变革者摇了摇头，加快脚步穿过了全息投影，但他刚刚把老格兰杰抛在身后，前方就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拦路虎。比沉睡在冷冻休眠舱中的GN粒子辐射病患者更加精神抖擞的老者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无言地立在原地、用手中的拐杖撑着他与蒂莫西之间那可以被后者随时轻易跨越的一小段路。
“我全明白了……”刹那间想通了前因后果的蒂莫西双腿一软、跪在了老格兰杰面前。是老格兰杰让他和格雷格逃过了过去在脱离VEDA控制的拟变革者身上重演过不知多少次的命运，也同样是老格兰杰赋予了他们新的名字、新的人生。如果他们过去十几年来同甘共苦地经历的这一切全都是一个骗局，那么世上恐怕再无【真实】可言。“你也在他们之中吗？”
“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的。”老格兰杰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承认带着哭腔质问自己的蒂莫西提出的一连串指控，“有太多事是我们大家都无能为力的，蒂姆。它发生了，就这么简单。”
“你这话说得就好像我们愿意看到今天的乱象一样。”从蒂莫西身后不紧不慢地走来的雷越过了跪倒在地的拟变革者、来到了老格兰杰面前。舒亨伯格本人并不在这里，保持舒亨伯格的唯一性才能以【伊奥利亚·舒亨伯格】这个符号为核心凝聚天人组织的共识，这是舒亨伯格计划的早期创始人都赞同的处置方案。“舒亨伯格还是太乐观了，格兰杰。我想他应该也没有料到，计划到了23世纪初就要面临着全面崩盘的危机。”
舒亨伯格计划将要遇到的考验中，有一部分是舒亨伯格等人无从预料的，另一部分风险则从一开始就成为了防范目标，比如曾无数次地在人类社会中上演的背叛。多年以前，舒亨伯格计划的早期创始人们依靠信口开河地签发空头支票、承诺服务于舒亨伯格计划的投资者都能在未来得到难以想象的丰厚回报才终于说服了来自世界各国的权贵们为舒亨伯格计划提供必要的资金和其他资源，并建立了【监察者】这一机构用于安置这些股东们及其后人。理论上，监察者集团有权在VEDA左右为难或舒亨伯格计划遭遇了连VEDA都难以应付的重大变故时直接以其集体决策代替VEDA的决策、确保舒亨伯格计划能够以最适应现状的方式进行下去。但是，监察者集团对舒亨伯格计划具体事务的过问越多，计划就越有可能被外界察觉，更不必说第一代监察者的继承人可不见得拥有和前任完全一致的远大理想——总会有人希望能在自己有生之年证明前人的投资物有所值。
因此，天人组织中的执行人员一向非常反感监察者集团插手各项工作，远在木星圈的斯凯·艾克利普斯更是早就怀疑有一部分监察者想要借助监督舒亨伯格计划为名从天人组织手中夺取先进技术、进一步加大监察者集团在舒亨伯格计划中的影响力。随着时间流逝，各怀鬼胎的监察者在整个监察者集团中所占的比例只会越来越高，但VEDA又不可能在这些人没有明目张胆地危害舒亨伯格计划时采取过激的预防措施。然而，这并不等于天人组织和VEDA可以高枕无忧地把监察者集团视为空有野心而不敢行动的懦夫聚会：一旦有人率先向天人组织发难而没有立即受到毁灭性打击和应有的报复，余下心怀不轨的监察者就会尝试着将野心落实。
当然，监察者集团的蠢蠢欲动起初并不会对舒亨伯格计划构成严重威胁，因为VEDA总是倾向于往天人组织派遣绝对可靠的执行者——也就是为舒亨伯格计划而生的拟变革者。除了斯凯·艾克利普斯等极少数特殊拟变革者之外，绝大部分拟变革者并没有所谓的自我意识，也就谈不上背叛舒亨伯格计划。只要VEDA愿意，这些前一秒还与常人无异的拟变革者下一刻就会成为绝对服从VEDA命令的机器。遗憾的是，这种控制手段在过去十几年里屡屡失灵。按当前趋势继续发展下去，VEDA丧失对全体拟变革者的绝对控制只是时间问题。
“这可不是我们当初预想中的情况啊。格兰杰，一旦我们失去了对拟变革者的控制，他们的可信程度就会变得和监察者还有天人组织从外界招募的人员一样。我知道你想说VEDA可以通过对个体的总和分析选定最不容易叛变的人，但概率极低不等于0%。”雷没有要责怪老格兰杰的意图，他只恨自己当初设计拟变革者时没有料到今天的局面，“原本我以为问题在于VEDA出现的故障，眼下故障都被修复了，可我们却没有恢复对拟变革者的控制力。”
“……拟变革者也在缓慢进化。”沉默了半晌的老格兰杰开口说，既然问题不是出在VEDA上，那就只有可能是拟变革者自身发生了些超出VEDA掌控的变化。“我们当初应该对重置记忆和人格对拟变革者的长期影响做更深入的研究。”
“如果其他天人组织成员知道他们视若先知的先人其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肯定会有很多人因此失望透顶的。”总算平复了情绪的蒂莫西重新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监察者不可信，外界人士不可信，拟变革者也不可信，我看你们不如直接为天人组织即将遭遇的第一次叛乱做准备算了。”
“哦，没错，这就是我的想法。”雷转向蒂莫西，泰然自若地告诉对方，VEDA对于格雷格的处置也是计划的一环，“与其等待着叛徒在未知的时间地点以未知身份出现，不如主动选择我们所需的叛徒。”说到这里，他有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变数实在是太多了，再把ELS考虑进来，我们最晚也要在本世纪末就正式启动舒亨伯格计划。快速推进计划的隐患是巨大的，恐怕我们也没有余力在这一过程中一直专注于防范可能发生的叛变，倒不如直接以叛变必将发生且必将得逞为前提考虑一个能够导向相同结果的伪装用舒亨伯格计划。”
“所见略同，我们应当更慎重地决定诱饵而不是像这次一样草率。”VEDA内部代表老格兰杰的部分似乎不愿意继续把蒂莫西卷进来。继承了其原型大部分性格的思考人格相信，老格兰杰拯救蒂莫西和格雷戈里不是为了把他们以工具的形式消耗在其他任务中，而是真心实意地坚信这些本生来身不由己的拟变革者有权选择不一样的人生或是凭着个人的自由意志服务于舒亨伯格计划。“我有一个关于【第二监察者】的设想，也许以后能派上用场。”
“那就是说，他没用了。”雷原本计划将蒂莫西骗来后劝说或威胁对方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展下一阶段行动，但既然老格兰杰已经出面袒护蒂莫西、还拿出了其他方案作为舒亨伯格伪装计划的补充，与老格兰杰志同道合的雷没理由不领情。不过，在他高抬贵手放蒂莫西一马之前，雷仍然有必要就类似事务的处理模式给后人定下一个值得参考的标准。“当时，是你要求撤回对他们的追杀、劝说他们加入舒亨伯格计划。你看，我们该怎么处置已经掌握太多机密情报、忠诚又严重动摇的个体？”
马尔科姆·格兰杰许久没有回答，他有些内疚地望着听天由命地等候在原地的蒂莫西，内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蒂莫西·格兰杰和格雷戈里·格兰杰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将舒亨伯格计划共同创始人的思维上传进入VEDA、让这些人来代替冰冷的机器考虑计划的得失并进行决策就能避免先前的惨剧一再上演，实在是大错特错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改变的又何止是监察者集团和天人组织，以数字生命形式被保存在世界各地的舒亨伯格计划共同创始人们或许还保持着当年的初心，以至于阅历与再次进入冷冻休眠不久的老格兰杰相对应的人格思维在这其中竟然显得格格不入了——恩特诺尔·阿兰·雷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起舒亨伯格计划时，双眼中闪烁着和那些朝思暮想着要独吞舒亨伯格计划成果的监察者一样的贪婪神采。
……这都是为了保卫舒亨伯格计划，以及让他们迄今为止付出的一切牺牲物有所值，老格兰杰一向能理解昔日同僚们的心态。
“不知从何时开始，你变得让我感到有些陌生了，雷。”老格兰杰最终还是没能把那些更严厉的指责说出口，他心知那些对受害的当事人而言绝对称不上公平的处置方案背后或多或少有着自己的影子，甚至干脆就是由他一手制定。“我始终认为我们不该这么对他……对直到现在都无比忠诚的使者施加如此残酷的考验。如果他有意报复我们，只要带上***枪或是一颗炸弹来到这里，我们百余年来的一切谋划就都成了泡影。”
“越是忠诚的人，越要接受其他人所不能想象的严峻考验，上帝也是这么做的。他若自觉委屈，只能说明他还不够忠诚、把个人的得失放在了舒亨伯格的计划之上。”不甘示弱地反驳了老格兰杰几句后，略感理亏的雷退让了一步，主动提出将蒂莫西进行无害化处理后安置回UNION。“算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既然你这么想让他平安无事地继续生活下去，那就让他回到脱轨之前的状态吧。VEDA虽然在群体管理方面的功能有些失灵，对已被定位和捕获的个体实施记忆和人格重置并不困难。”
“喂，我说你们至少在讨论我的事时应该听听我的意见吧？”打起精神的蒂莫西终于转过身、向着VEDA所在之处走去，“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随便夺走属于我的一段人生、把什么关乎人类未来前途和命运的使命塞给我，然后又随随便便地决定要我回到过去的生活中……老实说，在我知道其他那些生活在地球上的拟变革者所经历和体验的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出来的之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到那种会因为你们的一个念头或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崩溃的生活中的。”
“蒂姆……”老格兰杰有些于心不忍，左右为难的他既想劝说蒂莫西摆脱与舒亨伯格计划为伴的凶险处境，又无法否认对方刚才所说的那番话，“要是当初早知道会有今天的结果……”
“不，我仍然非常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格兰杰先生，不然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无论对于人类还是拟变革者，只要还活着，哪怕概率再小，以后的路也还有无数种可能性。不管进入冷冻休眠还是在临终前把自己的人格以数字生命形式保存下来，你们不也希望能看到自己创造的未来吗？”说到这里，已快步走到VEDA核心设施前方的蒂莫西大声地对身后的老格兰杰和雷说，自己无意毁灭VEDA，但也不愿意看到VEDA把更多拟变革者驱赶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中，“我呢，对你们所说的那个未来也很感兴趣，况且就算我逃跑或者反抗了，也还会有人被你们选中、得到和我相同的命运。雷先生，如果我接受你们的一切安排、为这个专门用来诱发可控叛乱的计划做准备和提供掩护，你能否向我保证不再把其他拟变革者卷入其中？”
“当然。”
“成交。”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