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蹙起眉。
似有甚么梗在心头——一段记忆在识海边缘翻涌,欲破茧而出。
蓦地,他想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那位能预知未来的璇玑大师,也曾言道有法辨他言语真伪。
「说来,您并非头一个自称能辨人谎言的祭司,」林昭然对怀圭道,「莫非这是祭司皆有的能耐,而我不知?」
「此乃魂术相关之能,」怀圭道:
「然高阶祭司多习魂术,故你所言亦相去不远。
魂魄外层——亦即灵气——会随宿主心绪波动,具洞魂之眼者可观其变化而解其意。
世人多不察己魂,故无从操控,魂术修士凭此所得讯息,远较察言观色更为确凿。」
「然我能感知己魂,故此法于我未必灵验。」林昭然推断。
怀圭颔首。
「但我实不能如此精微地操控灵气,」林昭然指出,「您只教过我如何凝炼魂魄以抗神魂攻击。」
「我也只能信你所说。」怀圭耸耸肩。
「好了好了,我来解说便是,」张明远打断二人交谈。他双手一扬,在赵虚明桌案上方幻出个星球虚影。
「此乃世间,」张明远指向那颗缓缓旋转的青蓝球体,随即手指移向状似新瑞大陆的绿斑道:
「此处大抵是青云城方位。城下有处钻研时光术法的秘所,正在研习某件威能浩瀚的上古圣器。
研究者以为这是件玄妙的时光延展秘室,倒也不算全错。
此物一经激发,便将万物诸相细致录存……继而复刻。」
张明远再度挥手,虚幻星球霎时分作两个一模一样的球体——一个浮于原版之左,另一个飘在右侧。
不同之处在于左侧复本不再旋转,凝滞如时光冻结;右侧那个却似陀螺般疯狂转动。
「世界复本存于自身洞天之中,受着极厉害的时光延展。
在复本世界的居民看来,原初世界凝固在刹那之间。
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他们自是不知。
唯一能教人察觉此界乃禁锢于自身洞天的复本之迹象,便是灵界已与物质世界断绝联系。」
眼角的余光里,林昭然瞥见怀圭骤然绷直了身子。
「复本世界中的时光并非自然流转,」张明远续道。
他再度调整幻象,右侧星球稍作变化——虽仍在旋转,却添了几分凝滞之感,每转数圈便退回初始方位,周而复始。
「此界时光非是向前奔流,而是周期性地复归原初。
万物尽数湮灭,山河众生皆依最初录存的原界记录重铸。
岁月月复一月地循环往复。居于其间者,便如困在时光回溯之中。」
张明远向后靠进幻化的座椅,朝赵虚明与怀圭投去戏剧性的一瞥。
林昭然觉着,他虽先前抱怨,此刻倒颇有几分乐在其中。
「实则确有这般人物,」张明远宣告,「足足三位。」
「三位?」怀圭挑眉问道。
「三位,」张明远点头道:
「本该唯有一人——独个知晓轮回之事,魂魄上烙着玄妙印记,保他记忆不随轮回湮灭。
林昭然觉着那人是我。若果真如此,我却记不得当过这天选之子。
第二人不知用何法子在轮回中存了意识,还搅乱我的心神,抹去诸多记忆。
很久以后,我决意正面迎战某位千年巫妖,他为施惩诫,竟试图将我与林昭然的魂魄熔铸为一。」
此言引得赵、怀二人侧目,但张明远并未深究,只择要说完故事。
「我等虽幸存,这番经历却教林昭然得了与我相类的印记,自此知晓轮回之事,」张明远道:
「不幸的是,这也终令第二位时光旅人决意离开复本世界。
其中缘由暂且不提,横竖旁人欲要脱身,非得钻些空子不可。
而这虚假世界灵力将竭,不出四年便要崩毁。」
「便是如此了,」张明远最终总结道,挥手抹去两颗幻象星球,朝两位师长绽出明亮笑容道:
「你我皆乃原版复刻,困在这循环加速的假界之中。此界覆灭在即,我等俱要随之湮灭。
诸位所作所为皆无意义,除非我等能破局而出,否则终究徒劳。林昭然,可还有遗漏?」
林昭然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不过漏了百万细节而已。
何况何必将话说得这般刺耳?
说服他们本就不易,何必徒增难度。
但罢,他便奉陪到底。
林昭然平板地罗列道:
「夏祭当日,流放岛的入侵大军将攻青云城。创世龙教欲趁守军分神时,在城心释放太古凶灵。
寒枫镇镇长实为亡灵术士,图谋借战乱收割万千魂魄,行疯魔之计——欲将亡妻炼作巫妖,并为魂术正名。」
「呃,这些倒不全关乎轮回,我本打算稍后再提。」张明远不以为意道。
漫长而窘迫的沉寂笼罩了静室。
赵虚明与怀圭俱似无言以对,只犹疑地瞪着二人,偶尔交换个古怪眼神。
林昭然暗想,方才他们撞破会谈时大抵也是这般情状,倒也算得现世报。
「那么,」张明远击掌道,「可有疑问?」
数时辰连番盘问后,赵虚明与怀圭终觉餍足,止了这场会谈。
虽未尽得全貌,但于轮回机理与青云城遭袭诸节,总算知晓了大要。
「该死,真教人筋疲力尽,」事后二人于城中漫步时,张明远对他叹道,「还说什么好生休整、从容筹划的轮回?算上符铭那桩,这月怕是不得清闲了。」
「更糟的我也经历过,」林昭然道,「但确非我当初所想——本打算借一两回轮回稍作舒缓。」
「你觉着终究值得么?」张明远问,「瞧他们最后那副将信将疑的模样。」
「是入侵之事,」林昭然道:
「若非亲身经历,我亦难以尽信。听着几乎与轮回之说一般荒诞。
说实话我倒不忧心这个。与轮回不同,流放岛、创世龙教与苏德之事极易查证。
只盼他们确认后莫要惊慌失措,行差踏错。」
其后四日间,他们又不得不再与赵、怀二人会谈两回,向这两位愈发焦躁的师长补充细节。
果如林昭然所虑,他们更执着于城中入侵与苏德阴谋,反将轮回之事搁在一旁。
他虽理解,终究有些烦厌。
另一桩恼人之事,是怀圭虽先前许诺,
却未告知如何教往后轮回中的自己不起疑心。起初他称欲「先查证一番」尚可理解,如今林昭然却渐觉受了欺诳。
故第五日怀圭主动寻来告知承诺之事时,他倒喜出望外。
「只需谎称是您那隐秘教派的低阶成员便可?」林昭然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般说辞您竟会轻信?」
「紫星会并非『隐秘』,」怀圭微愠道。是极,您说是便是。
「不过声名不显罢了。自然我不会轻信。但也不至抛下一切核验你身份,尤其若你伪造一封像模像样的荐书,再抛些旁的事引我注目。譬如苏德之事。」
「若提及庄园,一切便很快败露,」林昭然摇头道,「我应早同您说过。」
「那便莫告知往后的我庄园之事,」怀圭耸耸肩,「用别的消息搪塞。那人所犯罪行岂在少数?这几日总能议出个章程。」
「倒也公道。」林昭然颔首。他细看怀圭,但见其形容憔悴、衣冠不整,显是连日不得安寝。「如此说来……您可是信了轮回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