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虚明的静室与寻常教习的并无二致。
小小一间屋子,当中摆着张大桌,四面列着书架,余下的空处便叫些莫名其妙的纸堆占满了。
也不知为何,每位教习屋里总要堆上这么几摞。
平日独处尚觉局促,此刻塞进四人,更显逼仄。
连座椅都不够数!
自然,这等小事随手捏个点石术便能解决。
不过林昭然此刻的不安,倒泰半源于撞见的这场会面,而非屋宇狭小。
赵虚明与怀圭有所往来,只怕这轮回余下的时日都要难熬,甚或逼得他提前重启。
然事发突然,兼之身处窘境,更衬得此番会面暗藏机锋。
他不禁揣度:莫非二人特特选在此时此地相见,是为施压?
若果真如此,未免行险。
有些人被逼到墙角,反会豁出去拼命。
换作是他,断不会行此弄险之举。
但他旋即按下心绪。或许是他多心了,人家根本未作此想。
何况他们并非真的身陷绝境。
横竖林昭然随时都能重开轮回。
与张明远交换个犹疑的眼神,二人齐声向两位师长见了礼,挪进屋内,勉力寻个自在姿态安顿下来。
坐定之时,林昭然暗自思忖:
这两人究竟互通了多少消息?
怀圭大抵将所知尽数告知了赵虚明,但其实也无甚紧要,不过坐实了他二人有所隐瞒。
反观赵虚明,对轮回之事的了解远胜怀圭……可他当真会向这位祭司和盘托出?
即便说了,对方又会信么?
瞧两位师长审视的目光,只怕顷刻间便见分晓。
「见着我在此,很意外?」怀圭咄咄相问。
「是,」林昭然坦然承认,「在此得见尊颜,确教人……意外。不知二位原是旧识。」
「非也,」怀圭一耸肩,「我见你二人行止可疑,自知问不出真话,便来寻他探问些线索。」
「偏巧赶在我等与老师有约之时来访?」林昭然挑眉反问,「这时机未免巧得教人生疑。」
「与运气无干。实不相瞒,这已是我第三回拜会了,」怀圭爽快道,「今日特为见你二人而来。」
「原来如此。」林昭然颔首。
「好了,何必兜圈子,直说罢。」张明远显然无心周旋,转向赵虚明道,「老师同他说了多少?」
「事既至此,彼此欺瞒未免不智,」赵虚明道:
「我将所知轮回之事尽告怀圭先生……只盼你二人当初亦能如此待我。
眼下看来,你等所知远胜于告知我的。若论回报我平日相助之情,这般行事未免令人心寒。」
啧。
林昭然暗想,原来赵先生还擅诛心之术。
「竹筒倒豆子反倒坏事,」张明远毫无愧色道。
他与赵、怀二人打交道时日既短,又无旧情,自不将赵虚明的怨望放在心上。
「我试过才知。说得太细,不是当你疯了便是骇得魂飞魄散。那还是我半懂不懂之时。单是教人信有时光回溯便千难万难。」
「我自问对此事还算开明。」赵虚明道。
「林昭然耗了数年苦功练那劳什子真元运转,才得先生青眼,」张明远翻个白眼道:
「就这般,若他时机拿捏稍差或说错半句,先生仍要推搪数周。至于我——当初试着说与先生听,您可是半句都不肯信。」
赵虚明眉头深锁,默然不语。
「且住,话愈说愈僵了,」林昭然忙打圆场道:
「当务之急,师尊、怀圭前辈……隐瞒之事,是我等不是。虽自有道理,但二位感到被欺亦在情理之中。」
怀圭嗤之以鼻。
林昭然忽想起一桩要紧事。
「且容晚辈唐突一问,」林昭然看向怀圭,「不知赵先生说了什么,竟教前辈信了时光回溯之事?」
「好晓得下回如何说服我?」怀圭一语道破。二人当即称是。「说实话,我至今仍觉此事荒诞。」
「哦。」林昭然顿时泄了气。可恶。
「既不信,又何必兴师问罪?」张明远抱臂冷声道。
「因我瞧出你二人自己是信的,」怀圭道:
「至多是癔症,并非存心欺瞒。倒是赵先生能得你等坦言,我却不能,教人有些寒心。纵我不信,难道便会与你等绝交不成?至多觉得你俩有些疯癫罢了。」
林昭然睨他一眼,殊无笑意。
「前辈说得好听。若我使着您亲传的魂魄防护之术,被问及时却推说是什么穿越时光,您信与不信岂无干系?」林昭然道。
「哦?果真是我的手段,」怀圭自顾自点头道:
「不瞒你说,此事梗在我心头有些时日了。这也是我来寻赵先生的缘由之一。区区化形者竟能教你那些术法,实在教人难以信服……」
「魂魄感知之术,确有位化形者指点过一二,」林昭然道,「但大半是得自前辈亲传。」
「原来如此。这倒说得通了,」怀圭沉吟道,「虽说时光回溯可解此结,但总有比穿越时光更简单的解释。譬如说……你或是位心术大家?」
「正是。」林昭然坦然承认。
三道目光霎时钉在他身上。连张明远都吃了一惊——想必是没料到他竟会将这要紧秘密和盘托出。
「他们既要听实话,便教他们尝尝滋味,」林昭然耸耸肩,「不错,我确是心术大家。这是我在轮回中着力修习的术法之一。」
「处你这般境地,倒是上佳之选,」赵虚明赞许地点头,「不仅妙用无穷,若在轮回之外修习更险甚。」
怀圭投来略带惊骇的一瞥。
「总之……我至贵处演示您所传的魂魄防护之术,」林昭然直视怀圭双目道:
「您问起缘由,我答是穿越时光。您不肯信,便以心术相探。岂料我果真是心术修士。却待如何?」
「那便棘手了。」怀圭坦言。
众人各怀心思,一时静默。
「啧,事与愿违,」赵虚明恼火地瞪了怀圭一眼。疤面祭司却浑不在意地耸耸肩。
「暂且莫论虚事。我姑且信你全盘托出非是易事。然则——此番你定要试上一试。若不然……这轮回余下的时日,你二人休想再得我半点传授。」
「还有,」怀圭紧接着道,「若你等坦诚相告,我便指点如何方不致教我在往后轮回中生疑。」
林昭然沉吟不语。
恩威并施。
实则这威胁他并不十分在意——至多不过这两周少学些术法,无甚要紧。
他与张明远交换眼神,后者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无妨,」张明远道,「横竖早打算日后要说,不是么?至不济,也算得个前车之鉴,晓得下回如何避坑。」
林昭然细想之下,亦觉有理。
虽不如预期那般周密,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纵在轮回之中,亦少有事事顺遂。
不如和盘托出,且看他们如何应对。
他方欲开口,却被赵虚明截住话头。
「若可,最好由张明远来说。」赵虚明道。
「我?」张明远讶异地点点自己胸口,「为何?林昭然说得比我周全多了。不仅比我先勘破诸多关窍,与二位更是相熟得多。」
「或许,」怀圭承认,「然则辨你言语真伪,于我容易得多。」
张明远投去犹疑的一瞥。
「他们未用心术探你,」林昭然摇头,「我能觉察。但观此情形,兼怀圭前辈往日言语,他大抵有些辨人诚伪的超常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