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国文人的话中,
赵裕是一个“少有大志,长而有才”的人。
他的家族虽是外来者,
可杞国与晋国接壤,两国之间又素有商路连通,是以人脉扯来扯去,总归是能在对方这边扯上一些的。
更别说赵家是大商人,有钱财开路,帮自己减少忧患了。
这使得赵裕从军以后,能够得到较为顺畅的升职。
有明晃晃的功劳打底,
又有钱财去结交友人、打发纠缠上来的小鬼,
在官场上行走,总归是比许多根基浅薄的人要好很多的。
而赵裕也的确有着不同于当今西海人的气度做派——
生长在乱世之下的人,
要么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乃至于投身教派,麻痹精神,将一切寄托到来世;
要么心里忧虑急切,看到事情难免生出额外的悲观来,觉得这里做的不够,那里准备的不足,最后急急忙忙的,多有中道崩殂之事。
就连一国之君与臣子、后妃宴饮时,也有忽然哀叹“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例子。
总而言之,
西海局势混乱至今,
曾经西秦的平安富庶,已经变成了当地士人学者的旧日美梦,是只能从泛黄史册中才能一窥其风采的东西。
百姓更不用多讲,
他们早已连做太平美梦的精力都没有了。
长久的乱世,
让太多的人变得麻木、放纵、愚昧,形如禽兽而不知礼义。
但赵裕却不一样。
他出身的杞国虽然没有厚重的历史,可这并不妨碍它利用新夏信度河的底蕴,来弥补自己的不足。
杞国可是正儿八经的夏人后裔,
作为新夏源头的信度河,凭什么不能算成它家的东西?
而弥补了文明上的空缺后,
杞国的武力也让它建设起了一个较为安定、富裕的内部环境。
虽然与东面隋国的战事一直没有停过,
可这跟做丝路生意,主要往来于西海这边的赵家有什么关系呢?
在那位杞国胃口很好的高官对着赵家张开大嘴前,
赵裕并没有受过多少烦恼。
无忧无虑的童年,
顺畅美满的少年,
让他拥有了足够坚定的心性。
面对一些让人感到棘手、胆怯,想要退缩躲避的事,
他很少退缩。
哪怕有好心人为这位年轻人分析了其中利弊,让他“莫谈国事,明哲保身,尊重他人命运”,
赵裕也多眼睛一瞪,震声说道:
“我虽是武将,不喜文学,可人事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呢?”
“但有些事情,向来如此,它便对吗?”
赵裕容貌俊美,声音洪亮,自信张扬,更有能够履行自己言论的能力。
如此,
他便在腐朽暗沉的西海间,显露出不一般的光彩。
先是一些还没有经历太多磨搓,对未来还抱有幻想的年轻人聚拢在他身边,
随后便是一些被激起了血性,怀才不遇多年的老文书,
最后,一些世家大族也开始投资这个年轻人。
宫廷中的晋君对此感到惶恐不安,然后更加颓唐的享受起所剩不多的快乐来。
有忠于晋室的臣子想要劝说他先下手为强,哄骗赵裕进宫开会,然后将之一刀囊死,除此大患。
结果晋君想起赵裕曾在战场上,率领十余人冲破上千敌军的封锁,甚至还反杀回去的武力,刚刚生出的火焰便熄灭下去。
他对臣子说:
“也罢!”
“我家得国,乃循田氏代齐之故,本就不能长久。”
“若能使我得一郡封地以享富贵,又何必多事呢?”
这样的话传扬出去,
别人对赵裕取晋室而代之的想法,便更加汹涌。
他们真的是太想进步了!
何博听说的童谣、市井言论,也多是由这些人散步出去的。
对此,
赵胜这位老父亲则说:
“家里的确讨论过这件事。”
赵家并没有太多规矩,
何况亲人之间,本就该相互依靠,有些话哪有遮掩隐瞒的道理?
“赵裕是个很有主见的大人,他不喜欢被别人推着走。”
西秦爆炸成多个国家后,权力是极为失控的。
藩镇节度使会因为不满于国君的统治而造反,
下面的骄兵也会因为不满于节度使的统治而造反。
根据阴间史官们的统计,
自大叛乱使得西海形成藩镇割据的情况至今,
被君主镇压的节度使只有十之二三。
被喊着“给老子升职加薪,不给就弄死你”的手下杀死的,则有十之七八。
更有甚者,
还有几个什长赌钱输了,心中恼怒,跑到节度使家中抢劫杀人,然后鼓动大伙儿从街上抓来一个衣着富贵的路人,把他摁在节度使的位置上,以“拥立”为理由,逼他拿钱发赏的。
下克上之风,实在浓烈。
这也是晋国上下,对赵裕篡位的事接受良好的缘故。
反正已经习惯了。
认清现实躺平就好,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但对赵裕来说,
这种风气实在不好。
他想要的,自己就会去拿,哪里需要别人推动?
而且明明过段日子就能拿到的东西,
不过因为别人推了一把,提前到了手里,就要奖励对方“从龙之功”吗?
这到底是谁在帮谁?
谁在占谁的便宜?
真是恶心至极!
“难怪他带着妻子跑了,只留下你们这两个老人在家带孩子。”
藏氏跟在赵裕身边照顾他的起居,
长子已经十岁,也到了培养的年纪,故而也被父亲捞了过去。
只留下几个小的,让老人感受天伦之乐。
“啊啊啊啊——”
当大人喝水润喉的时候,两个小子狂叫着从东院跑了出来,然后迅速跑到了西院。
几条忠心耿耿的黄犬还在后面,吭哧吭哧的追随着小主人。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小子为何如此。
就连上帝也弄不明白五六岁小男孩的想法。
赵胜更是老脸一苦,丝毫没有含饴弄孙的快乐,只有忍人的无奈。
他还想要挽留何博,在家里多住几天,跟他分享面前的苦难。
好在何博跑得快,没有让赵胜追上。
……
当西海的晋国马上就要迎来一位全新的统治者时,
东方中央之国的皇帝,正在洛阳宫中接见远道而来的燕公。
他看着面前恭敬十足,神情卑微的亡国之君,心中收复辽东的欢喜褪去,转而又生出莫名的忧虑来。
他随后对自己的臣子们感慨起来:
“当年黄巾军与光武争夺天下,其势何其浩大。”
“即使之后败退辽东,得以建立燕国,聚数十万人口,成海东盛地。”
“为何一甲子过去,其国便迎来覆灭,其君也荒唐至此呢?”
皇帝是知道,
末代燕公是在民众的一片骂声中,被汉军护卫着走出集安城的。
臣子就说,“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哪有长久依存于一地的道理呢?”
“何况燕国之立,在于其公。”
“一旦不公,又何来燕国呢?”
皇帝于是想起自己曾经与人交流过的,有关于燕国的问题,便摇了摇头道:
“集安的百姓未曾变心,变心的不过是坐在甘棠宫的那些贵人罢了。”
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
就像偶尔划过夜空的流星。
当其去后,留给抬头仰望的世人的,也不过浓黑的夜幕罢了。
虽然那样的黑暗,不会阻止后来人继续仰望满天星辰,对那深邃星空的追寻,
但欲望总会在世人眼前,遮住他们的视线,阻碍他们的前进。
团结的会变成一盘散沙,
亲近的会互相仇恨攻杀起来。
上下失信的燕国,
连权贵都只想着保全自身了,又哪来的力量去维护那点点星光呢?
皇帝随后又想起前汉的事情。
大汉之所以会失去当时的天命,
不也是因为如此吗?
只是较之燕国,大汉还能得到复兴的原因,除却光武帝的雄才伟略外,也跟地方上豪强的拥护脱不开关系。
因为前汉的郡国并行,已经让地方上许多势力,与之紧紧绑在了一起。
即便武帝的推恩令,也不是直接取消分封,而是让地方封君们自己去无限细分。
若分不到财产?
那只能怪祖宗无能,不能留够遗产了。
反观燕国,
甘棠宫坐着的,名义上是民心推举而出的人,实际上却只诉说着自己的利益。
因为公器不能私用,
所以他们选择了放弃公器。
民众的声音不能真的传到甘棠宫里,于是也不认为这个国家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个税收一年比一年高,
信义一年比一年低的国家,
真的是“我的”吗?
大汉的君臣在集安的肉食者开城投降前,还曾担心:
燕国享了六十五年的国运,
会不会在其亡国时,引来一些人自发的挣扎拯救呢?
毕竟前汉王莽篡位的消息一传出,地方郡县起兵反抗他,想要匡扶汉室的人可太多了。
结果,
燕国安安静静的倒下,一点抽搐的痕迹也没有。
“大汉要以之为鉴,不可以重蹈其覆辙啊!”
商量了下对燕国后续的处置后,皇帝这样对臣子说道。
臣子自然应下。
等到皇帝回到后宫中,他也这样对妃嫔们说道。
那些女子不管听没听懂,但表面上都附和着他,并称赞着皇帝的贤明。
只有阴皇后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因为皇帝将处理燕国贵女,以及从燕国获得的各种珍宝的权力,直接略过她,交给了邓绥。
这让阴皇后生出了浓烈的危机感。
在此之前,
她和皇帝的关系固然江河日下,
但该有的地位和权柄,皇帝仍旧给予了她。
阴氏因此得意,认为自己在皇帝心中仍然重要。
真正可恨的是争宠挑拨的邓绥!
可现在?
阴氏的母亲进宫看望她的时候,都忍不住流露出忧虑的神色,拉着她的手,说着“家族富贵,尽系于你身,莫要任性”的话语。
阴皇后越听越气。
于是,
不仅对着母亲甩了脸色,
当着开疆拓土成功,正与人分享喜悦的皇帝,她也气恼的挥袖而去。
皇帝因此震怒,缩减了她作为皇后的待遇,以示惩戒。
阴皇后心里的委屈更重了。
她的外祖母进宫看她,有感于皇后的悲痛,便提议道:
“试一试巫蛊之术,看能不能让皇帝回心转意,重新疼爱你。”
虽说阴氏的外祖母,也嫁给了邓禹的儿子。
按说关系,应该算邓绥的婶婶。
可人心天生便是偏移的,
邓绥父亲跟她的丈夫,兄弟关系本就不好。
更别说邓绥与之毫无血脉联系,阴皇后却是实打实的外孙女。
所以面对后者的哭诉,
没有能力逼迫皇帝疼爱阴氏的朱氏,只能想其他办法,来缓解外孙女的悲伤,同时拯救阴家的富贵了。
阴皇后没有吸取前代教训的意思,直接采纳了外祖母的建议,在宫中企图用巫术,来诅咒邓绥。
结果不知道是道行不够,还是皇帝日益宠爱邓绥,常去她宫中的缘故,
邓绥没有中招,皇帝反而病倒了。
阳世的臣子,阴间的死鬼,都为之悚然不安。
因为皇帝至今为止,只有一个活下来的孩子,还是个天生体弱,时常惊厥,注定与皇位无缘的——
也许天意总是公平,
给予了人一些东西,又会从其身上收回一些。
祂让皇帝拥有了作为统治者的绝佳天赋和智慧,
却又收走了作为君主重要的子嗣后代。
从永元五年,
皇帝开始宠幸妃嫔,知晓人事以来,后宫不是没有传出过喜讯。
只是妃嫔们要么流产,要么生下的孩子未及长大便夭折,以至于只留了一个皇子。
皇帝也曾为此挣扎过。
他带着妃嫔们搬迁到光武、明帝时的旧宫殿居住,因为这两位先帝子嗣昌盛,希望能沾染一两分祝佑。
他安排人手暗中监视后宫中的人事,因为他怀疑有谁在背后动手脚,像前汉赵氏姐妹那样,祸害皇帝的血脉。
结果一无所获。
即便是善妒的阴皇后,都没有在这方面有任何举动。
毕竟她自己都在为子嗣苦恼。
有从各地请来的相师为皇帝占卜子嗣,最后的结果是支支吾吾,不能成语。
医者为皇帝诊断,也是叹息居多,直言皇帝精气本就不旺,体生寒凉,精出如水,不利于子嗣繁衍。
这让皇帝感到绝望,最后只能将兄长刘庆的子嗣接到洛阳皇宫中,心里暗暗将之作为保底。
如今突然病倒,有逝去的可能,
已经成就足够功业的皇帝并没有过于失落,只是遗憾自己的身体,以及对格物的推行。
他找来信任的臣子说,“燕国前车之鉴,不可以疏忽!”
“要明确社稷的法理,坚定人的心智,团结人的力量,不要让天下人都背对大汉。”
“诸夏的世界何其广阔,诸夏的人口何其众多,若大汉不能如此,那天子的宝座又会被谁占去呢?”
臣子趴伏在地,悲泣着应下皇帝的话。
随后皇帝又找来邓绥。
“我如果离开人世,当为你留下一份遗诏,让你可以继续推行格物,开启民智,令大汉更加昌盛。”
邓绥惊讶于皇帝对自己的重视,也像臣子那样对他叩首,进行保证。
最后,
则是皇后阴氏。
皇帝对她有什么委任,只是希望她能够稳重一些,照顾好后继之君。
毕竟病情突然,
阴家也是个力量不小的外戚,
他若再行废后之事,便有局势失控的可能。
而刘胜、刘祜这两个孩子,不管哪个继位,都很年幼,注定要太后垂帘听政。
皇帝觉得,自己对阴氏实在是仁至义尽,闹腾了这么久,也没有辜负当年的情谊。
结果阴氏却不在乎皇帝的嘱咐,只问他,“你给邓绥的诏书里,写了什么?”
是不是说了她的坏话?
是不是想要邓绥当新的皇后,然后当太后?
皇帝顿时感到心累,偏过头不再跟她说话。
但阴氏却认为这是皇帝心虚的表现。
她觉得皇帝沉疴难起,大局已定,也不装了,直接就说:
“哼!”
“都是那个贱人的错!”
“等我临朝称制做了太后,就要杀邓氏全家!”
“嗯!”
皇帝被她说的,突然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