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一十三年春天,
准备许久的大汉王朝,果然对辽东的燕国发起了进攻。
他们准备了很久的时间,领兵的人才也得到了精心的挑选,后勤更是不用多说。
于是当夏季那来自海上的热风吹得辽河以北的土地一片泥泞之时,燕国便迎来了自己的灭亡。
那兴于理想的社稷,满打满算,只在世上存在了六十五年的时间。
如果燕国之中有运气不好的长寿之人,
那他还能一边回味着小时候的美好,一边目睹着大汉王师威武而来的景象。
他的心中会是何种情状呢?
没有人可以猜到。
但当国都集安中的权贵们都脱了衣服,牵着羔羊,捧着代表燕国的玺印出城迎接王师时,
他们背后的人群中总有些嗤笑的声音传出。
权贵们用自己最后的权力,强迫那些人闭上了嘴巴,随后又向骑着高头骏马而来的大汉天兵们跪下。
就这样,
他们亲自带路,将大汉的军队一路引入甘棠宫。
来到这里接受投降的天使在甘棠宫中走了一圈,然后指着一处黑污的地方说:
“这是前些年火灾的地方吧?”
“怎么过去这么久,还没有修好?”
那被问的家伙义正言辞的说道:
“气运已尽,即便将宫室修建的再华美又有什么用呢?”
“我等只待天子垂怜,愿奉燕国之物力,结上朝之欢心!”
那天使见他如此无耻,心里对其很是不满。
大汉是崇尚强者的,
有骨气的名士、将领,即便是其手下败将,也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和尊敬。
可没骨头的家伙算什么东西?
于是天使指着面前的前燕贵人说,“燕国还有什么物力?”
“难道不早被你们送到中原去了吗?”
对方呐呐许久,最后只勉强解释道,“为子女谋福而已……”
天使斜眼视之,随后又去检查甘棠府库中的储备。
他清点了一番,又讥笑起来。
“你们的刀剑还颇为锋利,甲胄还颇为坚固。”
“为何面对大汉的军队,却拱手而降?”
那献上玺印的末代燕公说,“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燕国此前窃居于上,如今原物奉还,岂敢再有动作?”
天使听了他的话,当即大笑起来,眼角都渗出了泪水。
燕公站在他身旁,也跟着陪笑。
起初还有些羞耻的之色,但笑得久了,神情又变得坚定起来。
公器而已,
哪里能跟个人的富贵相比呢?
他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看着大汉的将士在腐朽的甘棠宫中进出,心思慢慢的飘向远方的洛阳。
他算得上一国之主,又未曾抵抗王师,
对天子有献土称臣的恭顺,
对先人有保全集安一城数十万百姓性命的功绩,
不论生前身后,
想来是都能享受富贵的吧!
“呸!”
“无耻!”
当燕公恭敬的服侍完了大汉天使,打算回到自己的居所,等待第二日出发,前往洛阳拜见天子,从此做个无忧无虑,能够理直气壮拥有无边富贵的吉祥物兼大汉战利品时,
有人推开街边的民众,冲破燕公的防护,在即将踏入家门的燕公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很快,他又拔出藏身的短剑,想要刺杀了这个贱卖了国家的东西。
护卫赶紧拦住他。
那人被压倒在地,手中短剑也被夺去,仍旧不甘的大呼:
“燕国兴起,何其坦荡。”
“如今在你之手,竟使得先人受这样的耻辱!”
“今日没有杀掉你这样的贱种,我真是死不瞑目!”
说罢,
他用力挣脱了束缚,整个人朝着燕公府邸大门前,那挺立的门柱撞去。
砰的一声,他便死去了。
鲜血溅到燕公的脸上,吓得他久久不能回神,只用袖子擦着脸,慌张喊着要将面前贱民五马分尸的话语。
但四周的民众纷纷扬起声音反对,将心中憋闷许久的怒气对着面前的无耻之徒发泄出来。
燕公便不再管家门口的尸体,只匆忙进了宅邸。
反正明日他就要去大汉享福了,
这屋院不要也罢!
结果次日清早,
燕公翘首以盼的大汉公车还没到来,
就有一些民众围拢在他门前,对他进行辱骂。
燕公不想听贱民的胡言乱语,想要命令护卫去驱赶他们,以免耽误了他启程的吉时。
奈何他先前为表恭顺,早已将护卫散去十之八九,剩下的人根本拦不住堵门的刁民。
于是,
他只能忍着屈辱,走到台前,露出一副不解的神色,询问包围自己府邸的人:
“我是被国人推选出来的燕公。”
“我是民意的代表!”
“归顺上国,成为大汉的一部分,也是经由甘棠众议君们同意的。”
“为何大局已定,你们却要反对这个决策呢?”
有人因此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脸皮厚到堪比秦汉长城的燕公说:
“我们推选了谁?”
“你们这些坐在甘棠宫里,使用着先人名号,却不追寻先人道路的家伙,又代表了谁?”
“内里真相,你我都一清二楚!”
“反正在你就任燕公之前,我是没有听说过你有何功绩,有何声名的!”
“但我知道!”
那高声呵斥的人指着燕公奢华的府邸说,“我知道你的儿女早就移居去了中原!”
“你的娇妻美妾也已经在长城以内,等着你拿着卖国换来的东西去宠幸她们!”
“你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燕国东至瀛海,南临长城,北越兴岭……这么大的一片地方,你们就这样给蛀空卖尽了!”
“几十万的将士,打了几场仗?挥了几次刀?”
“你们一声令下,竟然就这样投降了?”
空有锋利的刀剑,牢固的甲胄,却一点也不让它发挥作用。
面对边疆的挑衅,
只说着“不能轻启边衅”、“保土安民即可”的话,
那凭什么年年都要用为国增援的理由,增加国内的赋税呢?
不能使用,不能杀敌,不能传扬声名提振国威的武器,即便再强大,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根本不把公事放在心里,不认为这个国家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的玩意儿,才不会冒着损伤自己利益的风险,去物尽其用呢!
毕竟战事一启,
高压会强迫国中的许多问题暴露于日光之下,
原本稳定的上下秩序也会波动起来。
诸夏那么多国家,那么多先例,让燕国那些“目光长远”的肉食者不愿意让“乱世豪杰”,在自己面前出现。
地位带来权势,带来财富,
谁舍得让出去呢?
燕公对此,也只能边辩解着“这是商议过的事”,边注意道路上的动静。
他已经不想再燕国待下去了。
这里的刁民只会让他感到窒息!
他要去呼吸大汉的自由空气!
而另一边,
听说燕公,还有其他一些高官显贵被国人堵门的大汉将领吩咐手下,“燕国民心正是激荡之时,有这些人分担注意,对我们也算好事。”
“你们去附近看着动静,只要燕公不被打死,其他的就随他们去!”
燕公是要带回洛阳,送给天子当战利品的,是大汉覆灭燕国,开疆拓土的证据,可不能像周厉王一样,被愤怒的国人逼死。
至于其他的家伙?
连自己的国家都不爱护,
连先人的基业都不顾念,
他又凭什么去管呢?
就这样,
在大汉的有意放任,让燕人泄完火更好接受新统治的情况下,
燕国的都城集安掀起了比开城投降时,还要剧烈的波澜。
民众知道许多事,他们已经无法挽回。
但双输好过单赢。
夏时的百姓都敢喊出“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他们又怎么愿意看着那群肉食者吸干净了燕国的血肉,再跑到大汉享福呢?
于是短暂而剧烈的混乱到来,
一些燕国官员的府邸被人撞开,替主人打扫起了其中的污垢;
一些则是连打都懒得打,直接迎来了一把火焰。
燕公躲在家中瑟瑟发抖,也不敢再骂“刁民”们了。
他只是抱怨道:
“这样有血性,发在我身上干什么?”
“明明是汉人侵入了我燕国的土地,推翻了我燕国的社稷……他们怎么不去打汉人?”
而听到他这般话语,
正暗中看着他狼狈瑟缩模样的鬼神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何博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在城中的混乱上。
旁边的孙恩也沉默无声。
唯有第二代的燕公在那里发出痛斥,转而痛苦的捶打起自己的胸膛。
他的心中满是疑惑。
“为什么越美好的事情,偏偏越会迎来黑暗惨痛的结束呢?”
他死后在阴间,见到了秦时的先人,也见到了前汉时的先人,对以前朝代的认识,也更加深厚。
他因此知道,
一个朝代结束之前,不论当时的君主、国政如何,总会有一些感念国家宗庙的忠义之士,选择与国家共存亡的。
为何燕国这边,却没多少这样的人物呢?
前朝养士百年,
他们也养了一甲子之久啊!
怎么高楼轰然倒下时,连前汉都比不上?
西海的秦国苟延残喘到最后一刻时,都有一些人殉国而去的呢!
“人性总是难以说清楚的。”
孙恩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安抚他的情绪。
随后,
他拉着人离开,去见证起了燕国最后,也是仅剩的一些骨气。
不在甘棠宫,
而是在民间。
而看着看着,孙恩还露出了些许的笑容。
他对仍在伤感的弟子说,“人心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国人无动于衷,任由蛀虫裹挟着民脂民膏而去,让这个国家不声不响的倒下,那我只怕会心痛到自请投胎为无知草木,再也不涉及尘世的地步。”
但现在,
希望犹存。
弟子愣愣的看着那些在动乱中,因数不尽的怒火而流下泪水的民众,沉默了许久,才微微点头,响应着老师的话语。
何博见他们并没有过于失落,以至于怒火攻心,做出颠倒阴阳的事情,便也跟着安心起来。
他悄悄的离去,将燕国留给这两位真正的燕公,转身来到了西海,来到了赵胜家中。
赵胜也已经变成老头子了。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采阳补阴的缘故,
妻子刘义容看上去要比他荣光焕发许多。
而当何博到来时,
夫妻两个正在家里帮赵裕带孩子,
那只跟赵裕一起长大的鹅还没有走到寿命尽头,只是近些年也没了碾猫追狗的力气。
它收拢着翅膀支愣着两只短腿,在院子里一摇一摆的走着,姿态像极了一个背着手的老头子。
赵裕较小的几个孩子跟在鹅叔的屁股后面,发出他爹的声音:
“鹅鹅鹅!”
“鹅——”
何博见了,忍不住笑起来,“赵裕那小子还没有把《咏鹅》写出来?”
就那么几句,
竟然憋了个几十年。
这要再憋下去,大鹅都得老死了!
到时候赵裕悲伤之下,才思迸发写出《咏鹅》,烧了给它当悼文啊?
赵胜为儿子挽尊,“打仗嘛,也没空做这些风花雪月的事。”
“没空吗?”
何博指着他手底下的一堆孙子,阴阳怪气起来。
赵胜对此只笑道,“夫妻恩爱,双方身体也很康健,实在是拦不住嘛!”
迁来西海晋国之初,
刚刚从军的赵裕便得到了当地郡功曹的赏识。
对方认为年轻的赵裕很有能力,气质英武勃发,未来大有前程,于是将女儿嫁给了他。
赵裕原本不是很愿意,
他是被父母长辈宠爱长大的性子,向来不想委屈自己。
何况有父母珠玉在前,赵裕也想找个跟自己严丝合缝的女子生活。
哪能随意联姻,牺牲幸福呢!
不然他早在杞国娶亲成家了!
结果那藏姓功曹邀请他去家中相聚,让女儿露了一面后,赵裕当即喊了声“丈人”,随即传信父母,要来聘礼,没多久便入洞房做新郎了。
如今成婚十年有余,
赵裕奔着不惑的年纪大步迈进,官职地位随着战功日益增长,膝下孩子数量也随着夫妻相处而日益增多。
“还好没有纳妾,不然女人更多,孩子更多,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管教。”
赵胜跟何博相对坐下,孙儿在旁边啊啊叫着跑来跑去,比丝竹还要乱耳,比案牍还要劳人。
何博抚摸着自己顺应时光流逝而捏造出来的胡须,“赵裕小子权位日增,偏偏晋国局势诡谲……不往家里增人,挺好的。”
晋国的情况,有类北边划分了秦室的宁国和翟国。
前者已经被罗马消灭,玉壁城都改称“君士坦丁堡”,成为罗马储君的固有封地了。
后者乱来乱去,勉强比隔壁多活了两代,但前些年也被武将夺权,杀了个干净。
同样权臣篡位,
同样在开国之君死去后兄弟争权,余波至今未曾平息的晋国往周边一看,
悲伤的发现除了润去戎洲,畅享日光浴的梁国,其他的割据政权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偏偏它还占据了易攻难守的两河之地,觊觎者多而守护者少。
于是晋国的臣子心中,难免有“迟早亡国,不如爽快一把”的想法,将原本动荡的局面,搞得更加破碎。
赵裕这个外来户能够得到迅速的晋升,除却天生神力,让其战功连连之外,也有晋国本地世家大族互相扯后腿的缘故。
而当赵裕年未四十,便登上高位成为影响整个晋国的重臣后,
沉迷权术斗争的世家们也反应过来,想要与之联姻拉拢。
纵然夫妻恩爱,
可天下没有无缝的墙,多钻一钻,缝隙也难免变大,从而漏风起来。
赵裕知道他们的想法,不断拒绝。
眼下正以战事为理由,带着老婆去了前线,将父母孩子就在家中。
“我在过来的路上,听到别人谈论,‘大将军赵裕有王者气象’。”
“你觉得这话说的如何?”
在抱怨了下晋国公卿没有骨气,只想着用家中女子联姻来拉拢人才,趴在后者身上摘桃子的行为后,
何博嘴里嚼着甜到发苦的椰枣,忽然提起了新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