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一十二年,
皇帝在经历了些许的铺垫后,开始推广格物之学。
世人对此很是惊讶,靠解读经典获得富贵的经学家们,蠢蠢欲动的想要说些反对的话。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
格物之学只是“技”,而他们所学所知的乃是“道”,二者之间,并没有额外的矛盾与冲突。
但这这件事情,到底是跟学问有关,跟话语权有关的。
先前的天子利用自己的智慧与能力,将释经权收为朝廷所有,本就让天下的儒生们感到不满。
如今天子要在这样的基础上,从上而下,由“道”至“技”的展开新的改变,不免让经学家们担心起自己的未来。
所以他们想要杠上一杠,试探下皇帝的态度。
万一还能把释经权撕扯下来一点,重新化为自家的特权呢?
可惜,
这样的波澜还没来得及掀起,让漂浮于水面上的船只生出几分荡漾,皇帝的新命令便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在前脚宣布,要给太学生们增添几本格物之书后,
皇帝又下旨,要按照地方人口来确定举孝廉的数量。
在此之前,
大汉举孝廉多以郡国为基本,令当地长官各自推举。
然而九州郡国之中,自有户口多寡之分。
人口少的郡国举孝廉一名,
人口多的郡国仍举孝廉一名,
相较之下,难免有不公平的意味在。
皇帝为了展示自己的求才之心,同时也为了让天下苦读五经多年的儒生减少对格物的抵抗,便宣布以二十万人为基础,多者多举,少者少举。
若有郡国人口连二十万的标准都达不到,那便延长推举的时间,改一年一举为两年或者三年一举。
而对于人口更加稀少的边境之郡,皇帝则更施以宽容,只以十万为基,其余同上。
虽然总数还是很少,但对比起以前,到底是放宽了一些。
边境偏远之地更是因皇帝的仁慈,对之称赞连连。
除此之外,
皇帝还下令针对各地孝廉、太学生们展开分科考试。
前者有常规旧制可循,
毕竟皇帝也不会蠢货,地方推举谁便任用谁。
在授予孝廉官职之前,考察才学禀性,是必然的道理。
如今不过是划分的更加细致,考察的更为严格罢了。
而对太学生们,则是将今汉原本两年一考的制度,改为半年一考,五经格物,不会放过其中一门。
等其人结束学业之时,朝廷则会根据对方总体成绩,决定是否授官。
若三次考核不通过,则要除其学籍,遣回家去。
这让某些凭借家世先祖入学,只想混个学历的学子哀叹连连。
其中几个认识张衡的,还专门跑到他家中哭诉:
“你已经有了前程,为什么还要祸害我们呢!”
真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替死鬼要抓是吧?
投身土木工作没多久,便已经被太阳晒出满脸火热的张衡对此只是摸了摸脑袋,不敢吱声。
他也没想到,
只是在拜见天子时,说了些有关太学风气懒散怠惰的话语,便引来天子如此铁腕的整顿。
不过这样也好,
自章帝白虎观辩经收权之后,自认天下学问皆以朝廷为首,难免放松了对太学的关注。
及至窦太后临朝称制,窦氏子弟狂野放纵,更使得太学风气败坏,师生中多有钻营苟且而疏忽学问者。
如今加强管理,纠正风气,还不至于败坏太学这座为国储才的学府的名声。
而皇帝的强硬推行,更是让太学生在之后不敢再发怨言。
他们只能含着泪读更多的书,做更多的题,在一场场考试中卷了又卷。
当然,
这样的苦难,
仁慈的皇帝不会强加同样在太学读书的留学生们身上。
像匈奴、乌桓等头人首领之子,仍旧可以延续先前的习惯,畅读诸子的文章,探究其中的义理。
考试也只需要在结业之时,参加一次即可。
反正在将蛮夷教化成人,完全熔炼为诸夏的资粮前,他们还是多学点道德典籍吧。
何博听说了他的举动,也忍不住咋舌起来。
他对西门豹说道,“希望他不是真的第二个晋悼公吧!”
虽然鬼神可以通过窥探人体内的生机,来推测其寿数。
可有些病症来的又急又猛,既超乎凡人的预料,也会让鬼神感到无奈。
天底下这么多生灵,
前脚活蹦乱跳,后脚嘎嘣就死的,也不在少数。
只能说世事无常,自然总喜欢给人开玩笑。
西门大夫则回道,“刘肇的祖先们最近可是常为之祈祷,祝愿其长寿的呢!”
治国至今,
刘肇的才能已经显露无疑,
他经历了后宫朝堂的诡谲,却仍愿意用堂皇大道来对待治下的子民,用清醒的头脑来为中原规划未来,更是让其祖先赞不绝口。
曾被父祖嫌弃“轻易处置立储之事”的章帝刘炟,更是挺直了腰板,声称自己比祖父的眼光还要长远,决心还要坚定——
哼,
刘肇三岁的时候,他就一眼断定这个孩子未来不凡,
哪里像祖父那样,废立太子要权衡数年光阴,在两个女人与其家族之间徘徊。
“他怎么这么勇?”
当时瞧着刚刚发完豪言壮语,随后便被闻讯赶来的父亲镇压的章帝,上帝还十分疑惑。
好在有热心肠的刘老三解释道,“跟窦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气的脑子都快没了。”
生前做过皇帝的刘炟,怎么受得住后宫女子的气?
对梁宋两位贵人,他是有愧疚的,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可窦氏生前的风光,皆源于自己。
章帝如何能忍受对方锋利的言辞呢?
何博听了,便更惊讶了。
他询问刘老三,“我这个上帝都不清楚他们家里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刘老三于是叹息一声,“无聊嘛!”
他去凑嬴秦先君的热闹,会被经验丰富的始皇帝用竹竿直接从墙上挑下来;
去看新夏两朝先帝们的乐子,也会被开创太平道的大贤良师率领渠帅们镇压。
如此,
他就只能从子孙后代这边,打发下时间了。
“村口的猫狗大战你这就看腻味了?”
“别提了!”
“嬴沣那老小子心偏得很!”
“说好不插手这场恩怨,结果每次看到自己养的肥猫落了下风,就要抄起棍子去帮忙……”
那姿态可像极了始皇帝戳自己时的样子!
搞得汉太祖看狗打架的心思也淡了下去。
上帝便“哦”了一声,安慰刘老三说,“没关系,我是能到处跑的。”
生性豁达的汉太祖一下子都给他整无语了。
何博看到对方惊讶的样子,哈哈大笑两声,随后溜走了。
现在跟西门豹说起刘肇的事,他回忆了一番今汉诸帝的期待后,只笑着说道,“若祈祷有用,诸夏就得变成身毒人那样子喽!”
天底下谁跟身毒人比修行啊?
那可是能用种姓制畅爽数千年的存在。
西门豹却摇了摇头说,“也有可能是殷商那样。”
祖宗只是个牌位的时候,
殷商都能动不动祭个羌过去。
若祖先真的有灵起来,
想来当今正在大汉西边折腾的羌人,早就得被祭绝种了。
指不定为了给祖宗找点又新鲜又纯的货,殷商的勇士也会大步的走向域外,开辟一条不同于丝路的“祭品之路”。
何博没想到稳重的西门大夫会突然讲这么一个地狱笑话,当即配合的拍手大笑起来。
“这么一想,万一殷洲的商朝遗民,就是为了给祖宗寻找新祭品而跑过去的呢?”
“你可以等新乡的使者再度到来后,向其询问这件事。”
“那可有的等了!”
大洋遥远,新乡的联系总是断断续续。
好在漂流瓶一直没有断过,能让西岸的上帝知道那里的情况如何。
前些年,
北殷洲迎来了一场剧烈的风雪。
狂风卷着白雪翻越了为新乡的君子们提供庇护的山脉,覆盖了北部的诸多城邑。
新乡国力因此大伤,被迫放缓了向南方前进的步伐,转而去赈济灾民,缓解损失。
可想而知,
在灾祸带来的疤痕被抚平之前,新乡是没有精力乘船跨海,来中原朝拜天子的。
而想到遥远的新乡,
上帝便跟着想起了其他的地方人与事。
于是何博转身来到了大鲜卑山下,见到了已经萎缩成一个小老头模样的医者。
他见老头还是一副朴素的姿态,就问他道,“皇帝不是赐给你许多财宝吗?”
“那个出使的家伙没交给你吗?”
老头无所谓的说道,“草原上的东西就这么多,再有钱又有什么用?”
还不如换些实用物资过来。
衣食足才能知礼节,
东西不够他怎么教化蛮夷?
何博懂了他的意思,随后背着手在慕容部的地盘中逛了逛。
见到那些已经不怎么扎小辫,把自己剃成个垂髫发型的鲜卑人后,他称赞起了医者的功绩。
老头却忽然伤感的说,“我也就这点功劳了。”
“不能为出生长大的家国贡献力量,只能窝在偏远的角落里耕耘……唉!”
“而且听您先前告诉我的,有关中原近些年的事情,想来燕国的覆灭,马上就要到来了。”
诸夏君子从来不会安于现状。
进化到大汉版本的眼下,更是拥有着横扫一切,统御星河的气魄。
他们不会忽略辽东这片可以开发耕耘土地。
作为黄巾军后代的燕国不能将之治理好,安抚辽东的百姓,
那大汉就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医者对此很是惶恐。
他担心自己过去幻想的画面变成现实:
那明明因万千民众理想而建立起来的燕国,
最终因人心中不可言说的阴暗欲望而轰然倒塌。
而后人又会如何记载关于这个国家的历史?如何评价那最初的建设者?
那短暂的六十载国祚,
只运行了一甲子的共和,
会被后人讥笑为异想天开的妄念吗?
若千秋史册只有批判和嘲笑,
那还会有后来者,踏上这条只开辟了一点,便中途崩溃的道路吗?
即便早就与孙恩这位先贤有过交谈,
即便自己也早已找到了合适的道路,做着合适的事情,
但年纪到了这样的地步,心肠总是不够坚硬,想法难免反复。
他当年安慰自己的话语,
先贤当年的告诫,
在国家崩塌的现实面前,竟显得那么无力。
何博没有顺着他的忧虑安慰他,只是指着脚边的青草说,“多柔弱啊!”
“谁来了都能践踏,一阵风也能吹的弯下去,一片雪就可以让其消失在空中。”
但种子还会接着发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生活在那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的人,又如何能想象到如今的世界呢?
“……父亲!”
当何博与老者相对无言的时候,一个头戴步摇的少年郎乘着骏马而来。
他从马背上跳下,小跑着来到老人身边。
这是医者同他那位雄壮妻子生下的孩子。
那便宜的大舅哥没有撒谎,他妹妹的身体的确够结实,
成婚没多久,医者就被她榨出了种子,然后顺利生下了面前的少年。
而“慕容”这个姓氏,也是老来得子的医者在欢喜之时,脱口而出定下的。
那一步一摇的饰品,很得这支鲜卑部族的喜爱。
他们用自己的语言称呼步摇这来自于中原的装饰,发音便接近于“慕容”。
喊的多了,
佩戴的也多了,
其他部族的人也慢慢用“慕容”来指代他们。
最后,
则是由充满智慧的医者,从繁杂的文字中选出寓意美好的两个字,组合成可以解释为“慕二仪之道,继三光之容”的全新姓氏。
“你怎么来了?”
“你舅舅不是让你去帮忙清点牛羊的数目吗?”
“我一下子就点完了!”少年爽朗的说道,“现在舅舅让我喊你过去吃烤羊呢!”
医者应下,随后想着叫上何博一块享用草原上的美食。
结果转头一看,先前还在与自己说话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于是他摇了摇头,让儿子搀着自己趴到马背上,慢悠悠的赴宴去了。
只是路上,他总忍不住回头眺望东方。
少年知道他在看什么。
“父亲!”
他忽然开口道,“等以后我有能力了,一定会跨过大鲜卑山,带你回去看看的!”
“到时候我带着娘、兄长,还有舅舅他们,都去辽东那边,看看你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
医者只当他在安慰自己,随口笑道:“那好那好!”
“不过辽东是农耕的地方,你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吗?”
“大不了学嘛!”
少年砸吧了下嘴说,“我觉得种地也很好的。”
“我还想吃稻米,喝面汤来着!”
何博来拜访的时候,偶尔会带一些土特产过来。
要么是产于山林间的滋养圣品,
要么是医者在草原上根本接触不到的家乡食物。
前者会被医者半推半就的收下,
后者则是会被他分享出去。
毕竟他的后代虽然长在草原,可却不能忘记祖地的味道。
因为总有一天,
诸夏的后代会回到诸夏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