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最后,还是接受了“死后真的有冥土”这一现实。
除去起初的诧异震惊外,他表现的便一直很从容。
何博询问他为何如此。
王充便说,“我认识世界的根本,在于我观察到了什么,理解到了什么。”
“我生前只见过凡俗的事物,加上目睹过谶纬巫师害人的情况,便得出了了‘世间无鬼怪神灵,唯气所成,自然所化’的结论。”
“如今自己死了,也着实来到了酆都,见到生前不曾见过的东西,心里虽有诧异,可说到底,对于不了解但存在的,也只需要再观察、再承认、再得出结论罢了。”
何博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对着西门豹说,“难怪你一直不准我去见这位贤者,想来是担心我把人给带坏了!”
瞧瞧这朴素唯物的理念,
听听这客观理智的言论,
这是经历了千百年的沉淀后,诸夏自然孕育出的,作为“人”的智者。
而不像《明物》那样,是上帝催生的产物。
西门大夫抚须含笑,目光中满是对王充的赞赏。
王延世、王景、王充等等人物,
都是他这位逝去已久的先人,所期待喜爱的后辈。
襁褓里的婴儿固然可爱,
但有能力解决面前的问题,并会用、敢用自己的智慧,去解释眼前世界的孩子,
才会让大人感到放心。
这些人,
是“人之世”的根骨,是精华,是承于开拓的前人,而启迪后来者的关键。
在数百年前,
在那个巫风浓重,一条双头蛇都能吓得田间劳作的人慌忙逃跑的年代,
敢于当着一县之人的面,将巫婆扔到水里喂鱼的西门豹便一直希望,像三王这样的人能够源源不绝。
即便上帝不再庇护人间,
即便鬼神又如同春秋以前那更久远的年代一样隐去踪影,
凡人们还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开拓出更宽阔更长远的道路。
虽然上帝偶尔会发出“怎么姓王的这么多”的感慨,
但这并不妨碍西门大夫在暗中投去欣赏的目光。
“受老鬼所阻,我积攒了许多话想同你说,不知道你如今愿不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面对超乎时代的人才,何博一向很热情。
王充对此,自然不会拒绝。
二者就此交谈起来。
何博为王充介绍阴间的种种,也会说些阳世万物,那不受到鬼神影响,天地所成的自然法则。
除开后世的智慧,
何博凭借鬼神的身份,还有悠然长久的,与世相同的生命,在这方面也积累下了许多知识和理解。
他时常会同阴间的死鬼,还有阳世中王景那些生者,论及这些东西。
只是直接说出来,未免有拔苗助长的坏处,所以他很多时候,只是通过探讨交流的方式,来引导对方自己去思考探究。
纸上得来终觉浅嘛!
而在不可计数的,与鬼神论道天地的人中,王充总是最能跟上上帝思路,并迅速理解其中真意的那一批。
比起王景还要快些呢!
参与交流的拉王景下水的水鬼王延世为后辈辩解道,“他是被明章二帝耽误了。”
这对父子在用人方面,总喜欢逮着好用的使唤。
偏偏他们的身份地位,又总让王景无法抵抗。
而王景较真的性子,也让他接过任务后,不愿摸鱼厮混。
就这样一直恶性循环到王景辞官养老,他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将自己的所学所思写为文字,整理成册。
至于王充,
虽也有就读太学、就任为官的经历,但因其没有生活在洛阳,生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有幸逃过一劫——
在其学业完成后,王充便返回家乡,为当地太守服务。
不久后,又因为不满于官场的黑暗,怒而挂冠而去。
此后皇帝屡次下诏征辟,都坚辞不受,只在太守的请求下,出任过地方吏员。
没办法,
县官不如现管。
皇帝所在的洛阳距离遥远,
王充却还是要在太守手底下生活的。
但即便如此,
也比被两任皇帝当牛马使唤的王景好一些。
这给了王充足够的时间,让他能够将许多精力,用在著作《论衡》这本旷世奇书之上。
忽略还在为后辈挽尊的水鬼,何博继续夸赞着王充。
“如果说《明物》是近乎于道的‘技’,那么《论衡》足以称得上是‘道’了。”
前者的内容中,多是各种定理和例子,属于前人总结好成果,然后塞到后人口中,让其咀嚼消化,助其成长。
而后者,则是从自然大道的角度,教导后辈应该怎样看待世界。
那是涉及根本的智慧,能够为后来者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
王充被上帝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谦了几句,然后也回报起上帝的热情,称赞冥土的安宁。
“我见到您这样的存在,才能明白为何当年的墨子,会提出‘明鬼’、‘天志’的理念。”
人心皆有私欲,
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将私欲放在后面,把家国天下放在面前,并持之以恒,不忘初心,那便能够称之为“圣人”。
可惜鲜克有终,
尽善尽美的例子,遍观史册,也找不到几个。
想来也只有对人间种种没有需求,却又仁慈博爱、聪慧明断的上帝,才能让人世生灵追求的“理想乡”建成。
而且明明拥有改换山河的力量,却仍旧愿意顺应自然造化,让河流自由的奔走于大地之上,让草木快乐的张扬在阳光之下,
在春天跟游水的孩童唱歌跳舞,
在秋天与耕耘的老农收获粮食……
这是能让王充这种生前一直排斥鬼神之说,坚持“人事当由人为”的学者,也发出赞叹的大仁大爱。
更别说时刻运转的阴司,的确做到了“善恶有报”这种人心渴求的事。
而对这样的称赞,
何博坦然受之。
虽然阴司的建设,他都外包给了西门豹,海量的文书自有众多死鬼们去面对,
可领导终归是领导嘛,
属下的错误由他自己负责,
功劳却是要上交的。
好在西门大夫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信任和放权,
看着上帝那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只是跟身边的老妻对视一眼,随后又低头翻阅起了《论衡》。
与此同时,
在同大臣定议好出击燕国,收复辽东的相关事物后,
皇帝也抚摸着手中的《论衡》,召见了王景这位退休养老的前朝能臣。
他向对方发出询问:
“若使太学增设五经之外的学问,对国家会有什么影响呢?”
“朕已经看过了你送上的书籍,又得到了其他人呈献的著作,心中对格物之学,颇为认可。”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
即便皇帝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国家,不能肆意妄为,轻易表露出某些倾向的道理,
可皇宫内外,谁不会想办法去揣摩皇帝的心意呢?
更别说皇帝对邓贵人的喜爱,时常与之抱着《明物》讨论的事,早就被满腹怨言的阴皇后传扬了出去。
臣子因此得知少年早慧的天子,对哪方面的学问有着兴趣。
随后,
王充毕生的心血,直到他寿命将终前,才写好编成的《论衡》,便被当地官员急匆匆的抄录一份,送到了皇帝面前。
而这本书中承载的智慧,自然也给了已经刷了《明物》好几遍的皇帝新的启发。
能够在临别之前,对泰西使者说出“传道不传技”之语的皇帝,对于技艺的重要性,是有着一定认知的。
天下能够得“道”的人,是十分稀少的存在。
但“技”却是可以通过学习、磨练,掌握一些的。
大汉的人口有数千万之众,
假使得“道”者万一,其余者得“技”,那么天下会变得如何繁荣昌盛,就连聪慧到让世人诧异的皇帝,都无法想象出那样的画面。
但这并不妨碍他试着去做一做这件事。
毕竟他年轻,气血正盛。
当他的眼前流露出一丝有关美好未来的可能时,他是愿意去追逐的。
年轻人总怀抱着奇妙的想法,
而皇帝的身份更给予他将这个想法落实起来的可能。
至于传播先进技艺,乃至于教导世人学习、思索、开拓,会对统治造成怎样的后果,皇帝自然也是考虑过的。
如果放在后世,
他可能选择禁锢民智。
可现在是大汉的时代。
是承载满天星河之名的时代,
是掌握大权,平等折磨所有人的皇帝,也会潇洒的跟臣子讨论“汉有六七之厄,代汉者当涂高”的时代,
是延续了先秦气象,君臣坐而论道,可以互相指指点点,不需要一再磕头歌颂,将君王视为超乎一切的时代,
是会时常派遣官吏去往乡村传达政令,教授耕耘技术,并广开学校,让百姓可以认字明理,评议朝政的时代。
所以皇帝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这是他的国家,
这是诸夏自古以来生活的土地,
这个国家的百姓,
这片土地生活的民众,
如果能够利用更省力好用的工具,开创真正的盛世,
他作为大汉的皇帝,诸夏的天子,又凭什么不去做呢?
世人常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皇帝认为自己是天下人的君父,又怎么会不为百姓考虑呢?
反正对才二十出头的皇帝来说,
为了消灭可能存在的隐患,巩固根本不可能永远传承下去的统治,便毁坏典籍、封锁技艺、愚弄民智的做法,实在是不可理喻。
就连被大汉推翻的暴秦,都只是收缴不利于法家“利出一孔”的诸子文章,而不禁百姓学习技艺的呢!
暴秦治下的百姓考吏员的硬性条件,还是通读律法,能写会算呢!
更别说西秦建立起来后,在格物之道上做出的贡献。
所以,
暴秦都不会做的事,
大汉凭什么要去做呢?
王景听到皇帝的话语,心中也是一阵激荡。
但当今之世,儒学五经地位之高、弟子之众、影响之广,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
皇帝固然有权力,
可儒学的位置,也是经过前面好几任皇帝一手捧起来的啊!
皇帝想要做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到达的。
好在还是那个道理——
当今是大汉,
不是后世其他的朝代。
诸夏作为文明的朝气,正在这个时代迸发。
这个时代不会畏惧于未知的改变,甚至其中的有识之士,还会因那改天换地的动静,而发出欢呼喝彩。
年轻人特有的叛逆,活力满满的诸夏也是可以有的嘛!
“即便再难,但朕还有很多年的时间,可以徐徐图之!”
王景听到年轻的君主这样说道。
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随后便说,“臣已经年迈,只怕跟不上陛下的脚步。”
“是以,臣愿意举荐一人,为陛下分忧!”
“是谁?”皇帝投来目光。
“张衡。”
……
“嗯?”
“要我做什么准备?”
“陛下怎么突然召见我?”
还在太学读书,并没有如何出名的张衡得到消息后,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被王延世拉为替死鬼,最终也找到张衡当替死鬼的王景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你把自己有关格物的一切都整理起来便好!”
“左右不会是坏事!”
张衡听到他这样说,便只能乖乖应下。
第二天,
他入宫拜见皇帝。
等到出来之后,便被授以官职,负责疏通洛阳的渠道。
今年春夏,雨水比往年要多一些。
而经由当年王景修建的引水的渠道中,也随着时间流逝,沉积下了不少淤泥。
哗啦啦的雨水落下来,先是填满了伊洛之水,又填满了水渠,最后溢散出来,让洛阳的街道上泥泞一片。
这称不上灾祸,
毕竟城邑坐落在平原,几条河流相汇聚的地方,出现类似的情况,实在是正常不过。
但帝都中的贵人们仍然会为此发出抱怨。
百姓们的衣物被泥水沾染后,也需要面对清洗晾晒等等杂事。
着实恼人的很!
天子听到了这样的抱怨,知道自己没办法扭转天意,让雨水落成洛阳想要的模样,便让张衡去想办法,改善城内外的渠道情况。
王景称赞他是“日后必然超越自己的后辈”,
那前者都能疏通黄河了,
后者虽年轻,也是第一次任官做事,总不至于连水渠都搞不定吧?
于是,
张衡来到了司空署,坐在王景当年的工位上,穿着王景入仕之初的官服,做起了和王景当年差不多的工作。
只是老头当年修的是白马寺。
张衡如今修的是环绕洛阳的水流。
而且围观的人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白马寺在当年能招惹来一群闲着无事的老头老太太看热闹,
如今疏通渠道,自然也能招来一群退休无聊的老人指指点点。
“……要不您来指挥这件事?”
全新的土木小子张衡抬起自己满是汗水的脸,颇为无语的看着一旁背着手,但嘴巴一直趴趴的王景。
老头赶紧摆手,嘴巴也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