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西方的八国联使,最终赶在北风仍在吹拂的暮春时节,登上了船只,扬帆返回了自己的国家。
临行之前,
皇帝赐予了他们许多财宝锦缎,并整理了一些书籍,从国中收拢了一些人才,专门送给泰西的诸侯们。
“开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们立国在泰西的丛林沼泽之中,身边存在着太多蛮夷和野兽,情况有类周初的诸侯。”
“然而周之诸侯尚且能多见天子,朝拜宗周,今之诸侯却远隔山海,其国极目远眺,也无法窥见分毫踪迹。”
“朕给予你们诸夏的典籍、工匠,惟愿你们能在泰西之地,更加壮大,以传繁衍我祖先的血脉,传播我诸夏的荣光。”
使者们伏地三拜,“必不辱使命!”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又补充道:
“教化蛮夷,可以使之闻道,而不可使之得技。”
“蛮夷戎狄,皆禽兽之徒,本性凶残,不知羞耻。”
“若使之习得道理,尚且可以立身为人。”
“然若在得道之前,便使之习得铸铁磨刀的技艺,只恐为禽兽添翼。”
煌煌大汉,立国数百年。
对蛮夷的态度是很直接的——
听话的收下当狗,
不听话的当场打死。
如果做狗做的好,还能得到天子赐下的财宝,甚至可以获得承载了诸子智慧的典籍。
但锻造铜铁,编织甲胄等等,能帮助一国一族迅速成长起来的真本事,
他们是很少给予的。
这使得已经给汉家天子当了好几代外甥的匈奴人,每每忍不住在边境动手,也是以抢夺女子、工匠为主。
哪怕是太平道,
也是要先教化了对方,再传授他们耕耘纺织这样基础的技艺。
其他更高级更好用的,还需要继续看其表现。
诸国使者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
他们是诸夏的血脉,又沐浴着上帝的仁慈,于技艺上并没有缺乏的。
中央之国可以凭借勇武和更锋利的刀剑,更坚固的甲胄,做到一汉当五胡。
他们在泰西,也能取得“一夏抵三蛮”的战绩。
可人少就是人少。
文明的斗争是需要人口作为基础的。
身处泰西之地,居于戎狄之间的君子们,才不会在羽翼未曾丰满之前,就做出资敌的事,为自己送上一根绞索呢!
特别是刘楚!
为了在不壮大蛮夷力量的前提下,获得对方的助力,吸引他们来接受文明的教化,刘楚之君可是亲身上阵,为国捐躯了好几代人的!
可惜,
罗马自有其文质根基,不像日耳蛮那种丛林野人一样好对付。
西海的嬴秦覆灭之时,作为老邻居的罗马更是在其尸体上爽吃了一顿,接受了不少秦人,引入了许多源于诸夏,又被嬴秦灌溉多年的先进技术。
所以塔西佗来到中原后,在这方面的追求并不浓烈,更加注重对文明未来的思考。
天子给他准备的诸子文章,正好合他的口味。
属于脱离低级趣味,目光更加长远,追求更加高尚的那种。
也怪不得能在大陆的西方,同迁移过去的诸夏抗衡。
……
“我对泰西的处置,你能够明了其中道理深意吗?”
送走了泰西的使团后,皇帝又找来阴皇后,这样询问她。
在对待身边亲友这件事上,皇帝有些近乎前汉宣帝的柔和。
大概是因年幼失母,身边照顾关怀他更多的,是两位兄长的缘故。
所以,
即便认为皇后阴氏活泼了些,娇纵了些,但皇帝面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近,年少相处的妻子,还是有些舍不得。
他想要培养阴氏的能力,让她能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国母。
刷题娱乐时,
能跟上皇帝思路的伙伴邓绥也时常劝说他,要给阴氏练习的机会。
毕竟不是谁都拥有皇帝这样超然的天赋,坐在位子上便能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阴氏出身高贵,父母也很疼爱她,有几分娇气是很正常的。
皇帝那时便说,“那你也出身高贵,为何不像她那样的?”
邓绥于是解释起来,“我父乃是武将,不喜文学。”
邓绥的父亲邓训,
是先帝时期的官员,担任武威太守、护羌校尉之职。
只是永元四年的时候,他便因病死在了任上。
皇帝想起这件事,便不再同邓绥说这伤心的话。
只转来阴氏这里,指点起她该如何做好国母。
奈何阴氏并不愿意接受。
她认为自己已经做的够好了,但皇帝的要求却日日增高。
这让她生出几分怨妒来,猜测是邓绥的阴谋,让皇帝故意刁难她,然后好损害她的颜面,传扬她的贤名。
是以,
面对皇帝的询问,
心里埋怨他收回了自己处理国礼权力的阴氏抿着嘴巴,不愿说话。
可皇帝还在问她。
阴氏便不满的开口,“邓绥聪慧,这样的小事何必再来问我呢?”
皇帝皱着眉说,“你是皇后,这种事只能你我来处理,岂能授之他人?”
阴氏听到他这样的话语,忽然用丝巾擦着脸,娇声哭了起来:
“可邓绥羞辱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帮我说话呢?”
“你对她的宠爱已经超过了我,我这个皇后还能当多久呢!”
皇帝便问她,“邓贵人何时羞辱了你?”
阴氏有些善妒,向来只有她欺负后宫其他人的份,没有被人反过来欺负的道理。
而以邓绥那有些较真的性情,面对皇后,她只会向臣子侍奉君主那样恭敬,不敢有违背的姿态。
阴氏便说,“她同我行走时,常常把腰弯下去,这分明是在讥讽我不如她!”
阴皇后身材并不修长,性格又颇有飞扬,因此举止常有失仪。
邓绥担心这会让她招来别人私下的讥讽,与之相处时,十分注重对阴氏的遮掩。
偏偏邓绥继承了父祖武将的血脉,身材较之寻常女子要高大些,于是只能对着皇后低头弯腰,以免因为海拔问题,有所疏漏。
皇帝在召见后宫妃嫔,将一时难以思索出结果的政事询问她们时,便见过邓绥那样的姿态。
他很赞赏邓绥的恭敬。
毕竟虽然宠爱,可地位身份摆在这里,是不能乱来的。
可惜阴皇后并不接纳这番好意。
她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无声的嘲笑。
皇帝对此十分无语,跟阴氏的感情也日益淡薄起来。
但他顾念过往的情谊,并没有生出废后的想法。
这让阴间的先帝们松了口气。
“立后立储,皆为国本之事,不可以轻易为之。”
在这件事上有过经验的光武告诫自己的子孙。
为表真诚,他还将当初自己废长子刘疆,另立明帝刘庄的各种想法顾虑,都说了出来。
唉,
死到如今,
许多事不看开也得看开了,
身体在厚重的棺椁里早已化为一滩污水,何必还摆着生前帝王的架子不放,重视脸面问题呢?
就像那位刘楚使者说的:
“有的时候要脸面,就不能办成事……脸面又不能当饭吃。”
而听到父亲坦诚话语的明帝,则是将目光挪到了自己儿子的身上。
章帝顿时红了脸,想要解释自己当年废立刘庆的心理路程。
可惜,
刘庆能在窦太后眼皮底下将刘肇照顾好,并帮助他联络内外,夺回权力等等之事,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肯定比不上弟弟刘肇,
却也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这使得章帝当年对他的嫌弃,染上了几分讽刺的笑意来。
幸好,
今日相聚,只凑了今汉的一大家子,没有叫上前汉的那些祖宗们。
不然的话,
汉太祖他们一定会发出狠狠的嘲笑,然后招来附近嬴秦的先君,展开一场莫名其妙,却又经久不衰的混战。
最后,没能辩驳出来什么的章帝闭上了嘴,想着前些时日同窦氏爆发的争吵,又不免叹息一声——
窦太后执政短暂,主要精力还放在提拔外戚上,倒没有生出额外的灾祸来。
因此,
她死后的流程并不漫长,还能够凭借依附章帝宗庙而获得的祭祀,在冥土的大城邑中,购置了一套房产。
理所当然的,
她不会跟章帝做一对死鬼夫妻。
现在二人的感情,不能说蜜里调油,也称得上一句相对无言、越看越烦。
“但我还是觉得,邓绥较之阴氏,更适合做一位皇后。”旁边的刘疆小声的说道。
他是被废的,
又长年累月的生活在作为君主的父亲、弟弟,还有背后那些因其得利者的夹击下,忧郁早逝。
所以死下来之初,其他死鬼问起他“心中有没有怨气”的话,刘疆会用沉默来回答。
可现在,
女儿沘阳公主所做的一切,
实在让他无颜面对父亲和兄弟。
如此算来,倒真的恩怨尽褪,再谈论起类似的事,也能说些客观中正的评价。
邓绥和当今天子刘肇的感情,
若说如普通夫妻那般恩爱,其实不至于。
真恩爱过的宣帝、西门夫人等先人就说,“反正互相出数算、天文上的难题,用来渡过相处的时光,实在没办法让我感到快乐。”
《明物》编修成功后,死鬼们第一时间便领了一本,来欣赏那被上帝称赞为“认识世界、利用世界”的智慧。
结果看了又看,大多死鬼只觉得自己还不如再死一遍。
人被逼急了很多事都能做出来,
但数算不会就是不会,
把脑子从脖子上摘下来不断晃荡,企图“去芜存菁”,也取不得任何效果。
偏偏刘肇跟邓绥就喜欢玩这种天才爱玩的游戏,次数还超过了正常君妃间的怀抱依偎。
可要说没感情,那也不可能。
刘肇表达过许多次对邓绥的赞赏,二人相处时的默契也不能作假。
不然的话,
阴皇后又何必因邓绥而频频破防?
好在,
生在帝王家,只需要注意事情做的如何就好,感情不过附带的慰藉罢了。
以邓绥的表现,以她为皇后、太后,对于国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光武也知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但他想起自己这个前车之鉴,最终还是说,“且看看,且看看!”
明帝左右环视一二,发现没有上帝的踪影,颇为疑惑的说,“为何不见鬼神?”
上帝拿今汉皇家,与原居杞国,随后又搬迁去西海的赵氏做对照组观察,他们是知道的。
按理来说,
今日家中小会,还撞上窦太后新死下来这件事,应当更容易引来爱看乐子的某人。
光武就说,“可能是因为王充吧!”
王充,
是当世的贤人,是传承了诸子中道家理念的后辈。
对比起已经成为蔚然大宗,足迹遍布天下四方,名为道教,实际上却源流于阴阳家、墨家的太平道,
身为道家弟子的王充,更加注重对天地物质本身的观察。
因当今之世民智还未能得到足够启迪,谶纬之说颇为流行,一些朝廷管理疏忽的地方,时常发生以巫术鬼神为由头,谋财伤人的事情。
对此深感厌恶的王充,便想着办法,揭露那些装神弄鬼者的手法,驱散民众心间的蒙昧。
而他这样的做法,自然会引来太平道的关注。
对于假借鬼神谋财的行为,太平道也是深感厌恶,教派内部更多有戒律约束。
毕竟这种事,
一来折损阴德,让道长们没办法在死后进入阴司体制,甚至还会因为“知法犯法”罪加三等,而招来牢狱之祸。
二来则是违背了太平道的初心。
这个教派兴起之初,多宣扬“惩恶扬善”、“不平则鸣”的理念,对于具体的鬼神之事,提及的并不多。
上帝本人也没有对之施加额外的影响,只观其根本是否公正平直,再决定对后续枝叶的态度。
不然的话,也不至于有太平天国的天父天兄大乱斗。
直到隋国建立,
新夏的道长们主业停滞,这才补全了仪轨,梳理了经文,构建起一个足够完善的“道门系统”来。
而拥有着如此背景源流的道士,自然也不会惯着早就该被抛弃到河流中喂鱼的巫师们。
于是,
在一次批判某地巫师的过程中,太平道与王充相遇。
双方在涉及世界认知等方面,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并充分交换了意见。
事情传到何博的耳中,也让上帝对王充这个人表达了严重关切。
最后,
面对辩经多年,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过一个普通小伙子,委屈万分的道长们,上帝下达了指示:
“不必管他!”
“更不准随意在他面前大变死鬼!”
生死的界限在很早以前,便被划分出来。
死鬼们过着自己的日子,
生者也享受着自己的生活。
双方就像两条河流一样,在流淌时会发生偶尔的交汇,但到底是要各自流去既定海域的。
阳世很多事,
是需要生者去面对、处理的。
在那大势面前,死鬼们也只有吃瓜,不能做出额外的干预。
就连能跨越生死,沟通阴阳的太平道,一旦选择投身到时代浪潮中去,也只能运用他本身的力量,去应对之后的一切。
当然,
泰西那边除外。
那里的环境太过野蛮,
没点祖宗庇佑,诸夏的种子还真扑腾不出几朵浪花来。
……
“西门豹这个老鬼,可是欣赏你很久了!”
“直到今天,才能理直气壮的见你一面!”
鬼神的殿堂之中,
何博端起酒杯,对还没有从大脑风暴中反应过来的王充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