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国联使远道而来,
皇帝热情的接见了他们。
臣子们也因此歌颂起来,认为这是大汉天威远布四方,天下安定昌盛的表现。
这样的称赞被皇帝听了进去,使得他即便见了刘楚的卷发使者,也能施以和蔼亲切的态度。
“想不到前汉的广宗王,竟然还有这样的奇遇。”
在论叙亲缘,查验族谱后,皇帝还对刘楚使者如此感慨道,“想来较之西秦太祖,也是不差多少的。”
只是刘楚如今已于蛮山夷海间立足壮大,西秦的社稷却仍未熄灭战火。
说来还是让人叹息于时光的无情。
随后,
皇帝又向使者们询问了泰西的情况,并嘉奖了这些诸侯开拓域外夷土的功劳。
至于罗马,
他则是对塔西佗这位使者说道:
“汉罗并为大地两端的国家,距离遥远,且文质相似,不应当对立敌视。”
“朕之后也应当派遣使者,随你去往罗马,以示礼尚往来的情谊。”
塔西佗用罗马的礼节回应了皇帝的友善,并用域外人常见的直白说法表示:
“两国的友谊必将长存到时间的尽头!”
皇帝于是哈哈大笑起来,觉得罗马比起秦人还要讨他的欢喜。
虽说罗马被秦人评价为“有类于我”,
可汉罗之间,只存在着单纯商贸往来。
而秦汉之争,却是延续了三百年的。
真可惜
哪怕眼下嬴秦已经炸得四分五裂,大汉还是没能等来老对手的低头。
皇帝心里想着,又吩咐官员,为各国使者安排优越的暂住条件,不得怠慢对方。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更何况泰西诸国送来的,也不是鹅毛,而是诸侯们精心挑选的礼物。
八国联使很感激皇帝的宽厚,又称颂了几句天子的恩德后,便回到使馆,享受起了在中原的生活。
不远万里而来,
他们自然不是见完天子,便转身打道回府的。
中原的风土人情还没有好好品味,
谁又舍得离开呢?
就这样,
使者们在洛阳停留了下来,并在之后的日子里四处访问扯得上关系的亲友。
塔西佗虽是纯纯的外人,可正因如此,他不偏不倚的言论更能得到君子们的信任,
加上罗马自有其照耀夺目的文明,所以也常被洛阳的贵人们邀请参加宴会,谈论些两国间的事情。
而在皇宫之中,
阴皇后却对这些使者表达了不满之情。
她对皇帝抱怨说,“这些小国带来的礼物并不奢侈华美,即便是产自于域外万里的东西,也不值得陛下如此恩赐重视。”
如今,
皇帝虽因邓绥的智慧果敢,而减少了对阴氏的喜爱。
可对方到底是皇后,
皇后的尊崇和权柄,皇帝仍旧给予了她。
只是,
阴氏先前让皇帝喜欢的活泼伶俐,并不适合处理国政,履行好大汉朝女主人的职责——
皇帝将前来朝贡的小国、各地郡县献上的礼物交给阴皇后处理,让她从国库中挑选合适的赠还,表明大汉的态度。
这是涉及政治和外交的事,自然需要多思一些。
结果阴皇后只单纯的将礼物按照奢华程度划分品级,并将上等收留,次等退还。
被退回礼物者自然感到惶恐,随后便又辛苦寻来珍宝,讨好皇后。
皇帝曾指出过阴皇后在这方面的不妥,但阴氏却理直气壮的说:
“天下太平昌盛,本就该享受富贵啊!”
“祖宗创业艰难,子孙既要维护好它,也要接受祖宗的恩泽嘛!”
先人吃苦,是为了不让后人再吃苦。
若子孙做了帝王,还没有辜负宗庙的期待,又何必用简朴来约束自己呢?
这是君主辛苦治国应得的嘛!
为了说服皇帝,阴皇后还讲了《管子》中的文句,举了既好美色又爱游猎,最后却首霸中原的齐桓公的例子。
皇帝心中不认同她的说法,但当时念及对阴氏的宠爱,便没有强硬令其改正,只多说了她一些。
阴氏对此有些埋怨,更不愿修改自己的做法。
这次泰西诸国到来,她仍以前例应对,认为皇帝收了这些简单的礼物,让八国联使入住华美的宅邸,实在有些亏本。
皇帝这次没有忍耐。
“泰西距离中原何其遥远,其使愿冒风险而来朝见我,情谊早已超过了寻常的金银宝物。”
“你既然做了皇后,也应当展露国母的胸怀,多为朝廷的体面威严考虑。”
国家固然有需要算好账的事,
可哪有事事都如此的?
只会打着算盘做事的,那不叫朝廷,应该叫做商贾啊!
阴皇后被他说的委屈起来。
但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指责皇帝,“你是为了邓绥而怪罪我吗?”
“早知道她会和我争夺你的宠爱,我当初便不应该同她友善!”
阴皇后,是今汉开国功臣邓禹的曾外孙女。
而邓绥,则是邓禹的孙女。
双方年纪相近,在年幼的时候曾被大人带在一起玩耍过。
虽然先后入了皇帝的后宫,在辈分上出现了一下奇怪的变化,不过纳世家显贵之女为妃,本就是联姻常有之事,
何况世人论说亲缘,大多从父亲那边算起,是以阴、邓二人的情况,也称不上什么问题。
窦太后的例子还摆在眼前,
成为大汉皇后、太后,能够为家族带来的荣誉、富贵,也实在充满诱惑,
区区小事,不至于成为权贵送女子入宫投资的羁绊。
皇帝无奈的说,“这跟邓绥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先前去了她那里,回来便对我发出指责,难道不是因为她的挑唆吗?”
“那是因为她好奇泰西诸侯的由来,向我询问了几句而已!”
泰西诸侯的来历对于今汉的君臣来说,称得上是一种惊吓。
关于罗马,
早在使者到来以前,他们便有所了解。
与之比邻而居,从最初的相爱相亲,到最后的相杀相争的嬴秦,早已将罗马的情况带到了中原。
所以先帝时听说有罗马使者来到中原,君臣只小小的惊诧了一下,随后便从容的招待起来。
可泰西这几个突然探头出来,拿着光武册封文书,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是得到了天子许可,并不是非法建国的诸夏之国,究竟什么情况?
当年有这么一回事吗?
有赖于章帝的英年早逝,
这使得当今距离光武之时,还没有太过遥远,许多文书记录并未随着时光流逝、后来人的疏于管理而腐朽破碎,仍旧可以翻阅查看。
一些生长于光武时期的老臣也把脑子里的回忆翻来翻去,最后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脉络。
好在,
经历了一番探查,他们在明帝时期的档案中找到了记录。
而当洛阳君臣解开了疑惑,泰西诸侯们也能大呼一声“臣此身分明”时,
阴间的光武则是瞪着眼睛询问儿子,“当初托梦,不是让你把手续补好吗?”
在死下来之后,他便被明明是冒充了自己名号,却十分理直气壮的上帝要求去补全手续。
于是,
秀儿只能托梦给儿子,让他去办理这件事。
明帝说,“我的确是做了,只是没想到马氏为我编写《起居注》,将这份文书放在了我这边。”
马氏是一个很认真的女子,
对丈夫的崇拜,让她十分关注明帝时的政策命令。
等到明帝逝去,马氏在担任无聊又漫长的太后期间,更不会嫌弃明帝时代留下来的,那些繁琐复杂的文书记录。
她细细的将之整理了一遍,理所应当的翻出来了明帝用父亲名号,为泰西那边批的手续。
虽然不明白丈夫的用意,
可单推丈夫的马氏觉得,不管是谁的名义,只要是明帝所书写的、所批阅的,都应该属于其本人。
这荣光不能让他人分享。
“……也罢,只要后人不会对此有疑惑就好!”
看着阳世,那恍然大悟,随后抱怨起孝明皇后粗心,将光武、明帝两朝文书混杂在一起,导致他们平白浪费了许多精力的臣子,秀儿摇了摇头。
生前严肃苛责的明帝,也没有顺着阳世大臣的话,指责马氏什么。
反正他们夫妻心意相近,不至于因此生出矛盾。
但阳世的天子和他的皇后却不能如此。
阴皇后只觉得是皇帝的负心,以至于自己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错的。
皇帝对她的态度十分无奈,听阴氏抱怨的多了,心中也生出难得的怒火。
他板着脸起身,挥了挥衣袖,离开了椒房殿。
阴皇后还在身后哭着喊,“你不准去找邓绥那个坏女人!”
皇帝没有理她,只登上车撵。
随行的宦官揣摩君王的脸色态度,试探着问道,“是否去邓贵人那里?”
皇帝却吩咐道,“去南宫!”
“朕要去问候太后的身体!”
于是宦官闭上了嘴巴,驱赶着车马朝着南宫而去。
那里,是窦太后养老的地方。
虽然她至今也才四十岁,还曾登临过天下女子所能到达的顶峰。
可自从永元四年的白虎观夺权后,她便显露出了老迈的姿态。
对于她这般要强喜胜的人来说,
被自己一直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几个孩子串通起来夺取权柄,
被自己一直无视贬低的宦官宫女联手起来连通内外,
以至于毁灭了荣华至极的窦氏家族,自己也被驱逐到无法接触到国家核心的南宫居住,
实在是过重的打击。
所以这几年来,窦太后心忧成疾,每次骂完皇帝后,便常有发作。
而皇帝并不畏惧她的态度。
为了彰显自己的孝义,皇帝还时常过来南宫探望。
不过,
这并没有让窦太后的影子,再度蔓延回朝堂之上。
皇帝掌权五年而已,
许多臣子便已经很少提她了。
……
“我就要死了,你还要来看我的笑话吗?”
当皇帝的车架到来时,
病气沉郁的窦太后这样对他说。
皇帝没有回话,只是端来汤药品尝了一口,便帮窦太后服用起来。
后者难得没有拒绝,静静的喝下苦涩的药物。
她随后让人将自己扶起来,目光看着窗外的风景,忽然自言自语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时常跟我讲光武废立的事。”
“我便因此对外祖生出同情,认为光武做错了选择。”
她的外祖父性情温和,也颇有才能,凭什么就断定他日后做了天子,会比不上明帝呢?
而当她学习了许多东西后,更觉得自己这一系,不比明帝这边的差。
入宫之后,她更想要证明自己的才能,足以影响这个庞大的国家。
“但现在……”
“我是服气了!”
章帝死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
掐着指头粗算一下,就当她掌握了五年的权力,刘炟掌握了五年的权力。
而这对半分的时间,天下的事态又是如何呢?
窦太后的耳目还没有被闭塞阻碍,仍旧听到外面的臣民,对少年天子的赞扬。
近来泰西的诸侯不远万里都要来朝贡的消息,更是值得史书提上几句,以为盛世的表彰。
如此,
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当然,
如果硬要扯上一些话题,窦太后还能跟皇帝说下他后宫里面的事——
皇帝本质上,是个不错的人。
他对后宫的态度不像明帝那样严格,也不像章帝那样忽视,反而有着难得的体贴。
哪怕有着自己在前,
皇帝也并不忌惮与后宫中的妃子讨论国家之事,会像询问臣子一样,询问她们的看法。
不好的一笑了之,
好的便会采纳。
这是邓绥能够得到皇帝宠爱的一大缘故。
毕竟以邓绥的智慧和性情,在被皇帝认为“有男子气概”后,还能得到额外的宠爱,便可见一斑。
可惜,
后人总是喜欢忽略前人的教训,总觉得自己比前人聪明,有后发优势,不会重蹈其覆辙。
皇帝也不想想,
宠爱一名妃子,甚至还允许对方通过自己,对朝政施以影响,对皇后而言,会是何等的刺激。
而受到父母宠爱,入宫后也被皇帝怜惜了数年的阴皇后,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那个邓绥,既然有不弱于男子的才能,窦太后也不信,她不会在后宫掀起风浪。
指不定日后造成的影响,会比自己、比前汉的王政君还要厉害呢!
窦太后心里这样想着,面上没有一点提醒皇帝的趋势。
她只是斜斜的躺在柔软的靠垫上,闭着眼睛,懒得再看面前装孝顺的皇帝。
哼,
果然是刘氏的后代,
明明知道自己逼死了他的母亲,到头来还能摆出这样的态度。
也不嫌互相折磨有多累人!
皇帝见她没了说话的兴致,便起身离开了南宫。
想了想后,
他还是去找了邓绥。
后者能跟上他的思路,明白他的想法,交谈起来总是很舒服。
实在不行,
双方拿着《明物》或者《九章算术》,互相出题刁难一下,也算得上是一种打发时间的休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