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切这才知道,沃森在涉嫌种族歧视的“智力论”上已经走得很远。
沃森近两个月在多个场合都表露了对黑人的歧视,在于《纽约时报》的采访中,他表示“非洲人种的智商较低,而国家的教育政策总是假定黑人和其他人种具备同样的智力,实际上并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教育如此失败!”
在《泰晤士日报》上,他又发表了“黑人似乎缺少晚期智人的基因突变片段,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是没有进化完成的人。”
尽管所谓的“世纪大辩论”还没有开始,但沃森一直在孜孜不倦的和人打嘴仗。
和他公开打擂台的克拉克反驳他:“我们还没有进行过大规模人类基因检测,你这完全是无端的指责。”
沃森却道:“你说的都对,但为什么没有黑人国家创造过辉煌文明?如果你以前说是殖民统治的原因,那么现在已经全世界已经大体上和平了近半个世纪,为什么那里仍然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土地?”
“条件比他们差得多的东亚,甚至是东南亚都已经发展起来。”
克拉克道:“这是因为西方人的隐形殖民。我们仍然在迫害那里的黑人。”
“不,你又在胡说八道!我受够了你这些假惺惺!根本原因是智力!”沃森道,“中国被两大阵营封锁了几十年,他们反而倒过来支援黑非洲,他们有自己的核弹和工业,你又如何解释?”
这确实是难以解释。
克拉克只能道:“因为中国人聪明,勤奋。”
沃森立刻笑了:“有正面就有反面。那么是谁既愚笨,又懒惰?”
进而沃森痛斥美国的对外援助政策:“我们每年花了几百亿用于支援全世界的落后地区,其中大部分用在了黑非洲……如果这是为了人类的延续来做的话,那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谎言!因为中国比那里更有希望。”
美国的演艺明星迈克杰克逊是个黑人,他公开批评沃森:“种族歧视的刽子手,没有道德的白皮猪。”
沃森反而来劲了:“迈克,在你所使用的所有乐器……电子琴、钢琴、合成音乐或是鼓,有一样东西是你的老祖宗发明的吗?”
“爵士乐是黑人发明的。”
“哦,迈克啊迈克!”沃森笑得很开心,“我得告诉你,这不是发明,这是运用。就好像古中国人发现了蚕丝可以做成衣料,他们制作了华美的衣物,然后有的人挑出不同的衣物穿上了,却恬不知耻说他们发明了衣物的搭配——你知道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沃森的火力非常猛。
诡异的是,尽管全美舆论痛斥沃森的种族歧视,但也不乏支持他的人。美国电视台在街头临时做了采访,发觉有很多白人市民仅仅在口头上对沃森表达反对。
但是,只要这项采访是匿名的,结果就会两级反转,被采访者纷纷认为沃森是个说实话的老实人。
他只是爱说实话。
纽约当地甚至有个房地产商人,慕名前去拜访沃森,赞叹他是美国白人科学家之光。沃森说话时喜欢左右手开弓,有很大幅度的手部动作,沃森总喜欢把人和人的关系简化为“我和他是朋友”,或者“我和他是敌人”。
沃森把一切有利于他的新闻称之为“好新闻”,一切不利于他的新闻称之为“假新闻”……
这些习惯都被那个崇拜他的房地产商人学去了。
因为沃森不仅仅支持中国人,他也肯定白人的智力水平。这恰好挠到了白人们的痒点。
根据沃森的理论,白人的平均智力水平虽然相对低一些,但方差比较大,也就是容易出天才。如果按照他的想法,最终世界会形成东西对立,或者是东西双强的情况。
这叫智力上的回归。
一切制度、技术都是外在的,最终还是要落在人本身的智力上。谁最终更聪明,更能组织起来,谁就更值得代表人类的未来。
许多人认为沃森说的有道理,只是太尖锐了。
冷泉港实验室是一个私人实验室,投资人对沃森引发的舆论感到担忧。他们希望沃森能够低调一点,但沃森觉得自己正在捍卫真理,而且总是拿出余切的《乡村教师》为自己辩护:
“如果你只有一次机会证明你的开化程度,你愿意外星人来检测的地方是黑非洲,还是中国?”
在沃森的吹嘘下,《乡村教师》已经快要成了他和余切的定情信物。
投资人很无奈:“沃森,你着魔了,余切是一个爱国者,他自然要为了他的民族说话。”
“事实上,余切从来没有表露过对非洲人的歧视,你完全是曲解了他。而且你是一个美国科学家,你为什么总是在为中国人说话?”
沃森说出了一句名言:“我只是在追求真理。”
——
九月四号,在《日报》的国际新闻上有一条写着:
《沃森:中国人是世界上智力最高的种族》。
同一天,《京城晚报》的头版头条刊登了“美国三家药企访华,进行投资的前期考察”新闻。
六号,《日报》又发文,肯定了沃森在拉投资上的贡献。而且指出“在改开后的这些年,沃森是接待全中国学者人数最多的外国专家,没有之一”。
这上面甚至说“沃森是中国人的老朋友”。
余切看到后都惊呆了:好样的沃森,原来你早就赤化了!
怪不得余切一邀请沃森,沃森就屁颠颠儿的来了。如今角谷静夫、小平邦彦等人都已经离开中国,很少发表评论,那一批欧洲数学家也已经回到欧洲,没什么动静。
只有这个沃森,话里话外都在怀念中国,他真的是意犹未尽。
就连文艺界也受到了波及。《十月》这个月要发布的一篇文章里面,就有谢席德的文章《怀念沃森先生》:
“在乒乓外交事件后,我方开始大量接待美国访问学者,其中詹姆斯沃森先生是最早的一批知名科学家。在今天,生物科学已经占据西方科技论文的六成还多,生物科学是时下的潮流……在这样的情况下,詹姆斯沃森先生是西方生物界的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他对华释放出的善意,极大的鼓舞了我们的对外交流工作。”
余切在编辑部提前看了这一篇文章。
谢席德是之前提到的曹天晴的爱人,她的丈夫研究生物科学,当年是沃森的同事;而她自己是共和国的半导体之母,还是震旦大学的校长。
这样的人物都来替沃森说话。
沃森,你老小子到底还藏了些什么?
张守任说:“余切,这是我们从《科学报》转载来的,那上面还有更多的资料。”
余切找人要来了《科学报》有关于沃森的报道,才发现80年起沃森已经频繁和中国科学家书信交流,到81年时,沃森就来全聚德烤鸭店和他的中国老朋友们聚餐,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带着自己的老婆,把整个京城都走了个遍!
当时正处十二月的隆冬,天气还很寒冷,沃森穿得像个退休的老干部,面对着镜头喜笑颜开。
他背后是这样一句话:
“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这句话看上去像是某个随处可见的鸡汤语录,而实际上,这句话出自马克思的《资本论》。
作为一个美国科学家,沃森从事工作的前几年,全美迫害红色分子的麦卡锡主义才结束不久,科学家们人人自危,生怕和红色沾上关系,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沃森,竟然能在访华后为这句话站台。
这时,余切再想起沃森古怪的智力测试题,居然感受到了一种良苦用心。
沃森用了一种他成为“小丑”的方式,牺牲了他自己的名望,大大的宣传了中国人在接受高等教育上的潜力。
还有他在燕大附小对小学生的笑容,“沃森爷爷”戴上红领巾后含泪的双眼……他原来是真心喜欢这个地方。
余切对沃森的态度也发生了两级反转,他一开始觉得沃森人嫌狗憎,对他有一些利用的想法,现在却觉得此人复杂得难以评价。
几天后,余切开始频繁的面临离别。他的老朋友们纷纷离开国内。
新化社的记者邵琦即将去南斯拉夫,余切在机场送了她一程。与她一起的还有四位新化社和外交上的干事。
余切问她:“难道非要去南斯拉夫,非要去塞尔维亚吗?”
此时的南斯拉夫联盟,已经有明显的政局不稳的倾向。一般人认为,在红色阵营中,中国是那个不太听话的、总有自己想法的一员。
而实质上,南斯拉夫也早早的走向了这一步,南斯拉夫实行市场经济,经济发展程度位于红色阵营的前几名,然而这个国家联盟贫富极其不均,没有明显的主体民族。
在其政治强人铁托去世后,南斯拉夫已经逐渐压不住内部的冲突,这里很可能成为新的炸药桶。
余切看得到,邵琦也看得到。
她和几位同事对视一眼,大家都笑了:“哪里不危险?新化社有十多个在非洲的记者,枪炮不长眼,非洲小国政府连美国人和苏联人的帐也不买!他们是不是更危险?”
余切把她拉到一边道:“韩大使没有帮你吗?他后来私下和我说,他承诺给你安排到美国来。”
邵琦道:“韩大使说了,可我还是不了!我要是不去,总有其他人去,还不一定学过塞尔维亚语,不如让我来。”
见余切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邵琦说:“我回家问了我丈夫,他支持我去南联盟。前些天,我才一岁多的孩子,她刚学会了说妈妈,什么事情也记不得……我更觉得我有这样的使命了,晚去不如早去。”
余切见状,也不好再劝说她。
只能叮嘱邵琦多关注自身的安慰,以及要关注余切之后写的。
余切暗示她:“我写的,还是有一些先见性的,说不定对你有帮助。”
最后,邵琦送给余切一张照片。
这是余切趴在飞机窗口流泪的照片,邵琦一连拍摄了好几张,最后只有一张最合适的被选中,发布在报刊上。
邵琦觉得,其他照片也很有价值。
她道:“我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你英武得不像个人,到那个时候才觉得你也和我们一样。《时代周刊》的刘祥成,总把你拍摄成某种宗教伟人的投射,他还和我讲了很多美国名人如何来炒作自己,他觉得你特别的擅长……可我觉得那不是你,至少不全是你。”
“邵琦,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我?”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
这话一定程度上打动了余切。在邵琦一行人的飞机离开后,余切都还在想这句话。
他不能说自己搞起社会活动来,完全是纯粹的,但这些活动做得多了,他也投入了许多真感情。
随后,林一夫也和余切告别。
林一夫要正式开启他的乡村调查,上山下乡去了,这是一件苦差事,因为他深入乡村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对岸以为他确实是死掉了。
历史上直到九十年代初,林一夫才重新回到经济学的主流舞台中,频繁的发表经济学论文。
然后他就被对岸通缉了。
沃森的言论,对林一夫也产生了一些影响。
农发中心的大调研被临时委派了一个新任务,要求他们对中国乡村的儿童进行智力上的抽样调查,用以验证沃森的“智力论”是不是在数据上是真实的。
“我们的研究,说到底就为了证明一件事情——政府对人力的投资,可以达到很好的效果。沃森教授的研究成果也为作为我的佐证之一,因为我们好几亿的孩子,这些人在未来可以成为娴熟的劳动者。”
“如果我们真的有这样几亿人的产业后备军,我们的教育就是值得的。因为其他和我们人口数量相当的国家和地区,如印度、东南亚,他们要么没有统一的行政实体,要么确实在劳动素养上,无法达到同样的高度。”
“你对沃森怎么看?”
余切道:“沃森是一个复杂的人,但他确实是我们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