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北向八百步,残蒙土莽部大营。
辕门瞭望塔楼上,站在一位年轻将领,身姿矫健,鼻直口宽,双目鹰视,气势彪悍。
他身穿质孙服,套着精细软甲,外罩漆黑熊裘长袍,头戴狐裘深檐胡帽,腰挎镶宝弯刀。
这人衣饰华丽,气度威严,举手投足,皆有不俗,看着像是残蒙军中要紧人物。
他身边另站一位将领,头上戴铁盔,身穿鱼鳞甲,身材魁梧,满脸络腮,正向宣府镇眺望。
说道:“把都王子,此番攻城之战,只我土蛮部奋勇争先,左翼鄂尔多斯部,右翼永谢伦部,用兵多有懈怠。
他们投入夺城的兵力,还不足估算的三成,登城士卒不肯死战,稍触既退,丢光了蒙古勇士的脸面。
他们虽奉大汗为主,首鼠两端,保存实力,当真该杀,死在城下的大都是我土蛮部勇士。”
把都王子冷冷一笑,说道:“我常听诺颜言及汉书词句,里头有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汉人有些学问,还是颇有道理,草原上强者为尊,他们两部屈从父汗,是因土蛮部实力强盛,不得已罢了。
他们没有我父汗这般雄心大志,只想和大周苟合求存,父汗早看透他们心思。
所以,此番图谋南下之策,事先没向他们透露,以免他们生出贰心,泄露消息,功亏一篑。
我们除夕引军偷关,抢占东堽镇军囤粮仓,不仅让蒙古人占尽先机,大周边军措手不及。
鄂尔多斯部和永谢伦部,同样也是猝不及防,已被我们拉下水,不得不与大周一战
他们心中自然有怨怼,行事心怀不满,用兵有意懈怠,并没有什么奇怪。
只要我们攻占宣府镇,父汗带兵在关内建功,天下大势,必定风云突变。
他们见识到土蛮部占据上风,必定会转变风向,不怕他们用兵不尽力。
南朝疆域富庶,米粮金银女人,数不胜数,你以为他们不想霸占。”
……
那将领说道:“王子的话虽有理,但用土蛮部勇士鲜血,换来的天大好处。
让这些家伙坐享其成,让人觉得不值。”
把都王子阴沉一笑,说道:“蛮度江,你父亲阿勒淌智慧出众,是父汗最要紧的谋臣。
此次对大周奇袭用兵,便是你父亲向父汗献策,你应像你父亲一样,善用智慧,把目光放长远些。
眼下我们对大周用兵,鄂尔多斯部和永谢伦部左右摇摆,首鼠两端,使土蛮部付出更多代价。
但只要我们拿下宣府镇,抢占大周沿途粮道,蒙古大军南下通道便打开
父汗的大军可长驱直入,直逼大周神京,这是近八十年以来天赐良机。
只要能南下功成,父汗在蒙古各部的威望,如日中天,万众归心,再也无人可以匹敌。
到时我们再腾出手来,解决鄂尔多斯部和永谢伦部,不过易如反掌。
永谢伦部盖迩泰生性圆滑,行事是只老狐狸,他膝下子嗣旺盛,部族四处游牧,轻易不好掌控。
鄂尔多斯部却是不同,他们部族定居河套草原,是蒙古部族最富饶之地,当真是人人羡慕。
吉瀼可汗年轻时也是草原英雄,不过现在他已经老了,子嗣单薄,传承堪忧。
光靠一个诺颜,成不了什么气候,如果不是我劝阻父汗,诺颜活不到今天!
吉瀼可汗将诺颜视为无上珍宝,却不知诺颜是他最大软肋。
只要我们能完全掌控鄂尔多斯部,永谢伦部独木难支,手到擒来,不过旦夕之间。”
把都王子说道此处,转向左军大营方向,目光闪烁不定,意味难明……
……
把都王子一番话,听得蛮度江眼睛发亮,神情恭谨说道:“还是把都王子谋略过人,让蛮度江大涨见识。
只是宣府镇城墙高大坚固,我们已攻城两日,至今毫无斩获,想要攻占不知要等到何日。”
把都王子笑道:“你也说才只攻城两日,此事父汗筹谋许久,好戏可还在后头……
……
蒙古三大万户大营,左军鄂尔多斯部营帐。
辕门前屹立数百蒙古铁卫精骑,他们拱卫着一名蒙古将领。
这人年约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身材魁梧,穿赤金暗纹质孙服,外罩黄金锁子甲,身披玄色饕兽绣纹披风。
他骑在高头骏马上,神情严峻,威势深重,正凝目向宣府镇眺望,这人正是鄂尔多斯部吉瀼可汗。
此时,中军大营已收鸣金之音,蜂拥攻城的蒙古士卒,正潮水般退下城墙。
许多士卒抬着云梯,正仓皇后退,宣府镇的高大城墙,如同地狱之门,攻城两日便吞噬数千生命。
虽蒙古步卒已退却,但守城周军气势如虹,弓箭擂石依旧向城下宣泄,想留下更多蒙古兵的性命。
蒙古左军营帐前,吉瀼可汗身边一少年将领,身骑草叶黄骏马,修眉朗目,风姿俊美。
他手持精美的黄铜千里镜,正向着宣府镇仔细眺望,正是昨日返回左军大营的诺颜台吉。
这几日长途跋涉,内心焦虑忐忑,让他面容难掩憔悴,但依旧腰杆挺直,眼神清亮,神采不减。
神情忧虑说道:“父汗,宣府镇守军士气昂扬,斗志正盛,蒙古人精于马战快袭,攻城破坚,并不擅长。
依周军守城气势,想要攻占宣府镇,不知要填进多少蒙古人性命……”
……
吉瀼可汗说道:“宣府镇守军不到两万,其中骑兵只有三千,除去城内各处守护,城墙应战可纳万人。
如今他们兵员充足,粮草尚且充足,自然士气正盛,但这不过表象罢了。
他们的东堽镇军囤粮仓,已被土蛮部抢占,宣府镇已断粮草供应。
宣府镇通往关内的东南两门,被阿勒淌从东堽镇领兵包抄,彻底封死了南退后路。
昨日在中军大营议事,阿勒淌传回军情密保,宣府镇军粮只能支撑到初十五,要靠着后续军粮运输。
如今蒙古大军封城,城内还有数万百姓,这些人都要果腹,大战军粮耗费,远高于寻常。
原本用到初十五的存粮,最多支撑到初十左右,只要过了初六,城中多半就要生乱。
宣府镇已成孤城,军情战报都无法送出,只要再攻城两日,兵员消耗,粮草短缺,回天无力。
距离宣府镇最近的大同镇、蓟州镇,因军囤粮仓沦陷,他们也会陷入粮草短缺之患。
他们距离宣府镇都在两百里左右,消息来回最短需三天,即便得知战报,也绝不敢轻易出动。
蒙古三部关外陈兵十五万之众,他们不知我们是否会趁虚而入。
而且大周军规森严,各边镇未得兵部、五军都督府将令,擅自领兵越过防区,形同谋反!
诸般缘由之下,宣府镇在初十之前,绝对等不到援兵。
安达汗筹谋已久,兵行危招,连夜夺取大周军囤粮仓,是否也在宣府镇布下后手,不得而知。
此战伊始,宣府镇便已输了,城破不过是时间问题。”
……
诺颜台吉听了父亲之言,脸色微微苍白,手中抚摸那支黄铜千里镜,眼神中思绪难明。
贾琮手中也有一只相同的千里镜,两人初次相识汉正街,诺颜亲手相送……
吉瀼可汗说道:“此次你随团入神京议和,本来既有收获,结识威远伯贾琮这等人物。
此人对蒙古部族心怀亲和,还为鄂尔多斯部斡旋,争取到边关私贸之机。
原本乘着两邦议和大势,鄂尔多斯部靠着绥靖边贸,补充部落物资紧缺,修养生息,安居乐业。
没想到所谓两邦议和,不过是安达汗掩人耳目的手段,白白浪费了你一番心思。
只要宣府镇城破,蒙古大军南下通道大开,安达汗必定挥军南下,直逼神京。
从此之后,大周和蒙古就要不死不休,决一死战,方可罢休。
鄂尔多斯部难逃战事,不知多少部族儿郎,都要战死疆场。
安达汗如南下建功,威势名望更盛,定会整合蒙古各部,以期凝聚各部军力,鄂尔多斯部便要引来祸事……”
……
诺颜神情郑重,问道:“父汗,此事就没有化解之法?”
吉瀼可汗摇了摇头,说道:“此次攻城大军,中军土蛮部帅军四万,鄂尔多斯部和永谢伦部,两翼各一万。
我们根本无法左右大局,更不用说安达汗另领精兵,直捣关内,大势已成,何来化解之法。
大周嘉昭帝是治世明君,但他当年得帝位,溯源不正,颇多非议。
所以向有以功业标榜,匡正视听之心,此番蒙古战事突起,对大周皇帝而言,无异倾国之辱,皇权因果动荡。
他必定会举国之兵,争锋相对,死战到底,以安民心。
不管两邦大战,谁胜谁负,从此大周和蒙古,再也无法善了。
你与大周威远伯交好,贾琮虽然年少,也算世之英雄。
可领一事,可安一城,却难协同天下,却难扭转大局,他实在太年轻,于事无补……”
……
诺颜台吉抓着手中黄铜千里镜,似乎喃喃自语:“父汗说的没错,贾琮虽出色,毕竟还年轻。
以他这般才智本事,假以时日,必定会有大作为,只是如今却赶不上了……”
吉瀼可汗挥了挥手,扈从的数百铁卫精骑,皆令行禁止,策马后退数丈之外。
语气柔和,说道:“你额吉从小和你讲述南朝之事,教你学汉字,诵读汉人书。
我知你对南朝风物,多有向往,此番远赴神京,让你长了见识,也算了了心愿。”
诺颜略有倦怠的面容,微微生出笑容,说道:“南朝风貌与大漠不同,衣履饮食,起居礼仪,更加精细。
夜里花灯满城,比起白日更热闹,每年都有各式科考,选拔平民人才,入朝为官,治理州县。
贾琮这样的人才,虽不多见,但同年同伦之辈,才识出众之人,也有许多的……”
吉瀼可汗看到诺颜提到这些,目光中有一种异样神采,他心中有些叹息。
诺颜继续说道,话语中难掩黯然:“如今这些和我无关了,大战已起,两邦断交,愧对友好。
我是父汗子嗣,流着黄金家族血脉,帮父汗保存祖业,庇佑万千部民,少受战火屠戮,才是最该做的。
以后我再也不会回南了……”
……
嘉昭十六年,正月初五,荣国府,荣庆堂。
这日天刚亮起,贾母便起身梳洗,早早入堂闲坐。
因今日是宝玉迁居东路院,平生最宠爱的孙子,在身边住了十五年,如今要别府另居。
这让贾母心中不自在,但清楚这是迟早之事。
堂外天光尚且昏暗,堂中依旧烛台高烧,光亮融融闪耀,孕着冬日凌晨的暖意。
鸳鸯掀开暖帘进来,穿半新藕合色绫袄,青缎掐腰背心,系水绿绣花裙,手中端黑漆镶贝托盘。
托盘中放官窑粉彩白瓷碗,搁一把雕花曲柄银勺,盛着碧梗燕窝粥,另放同色小碟,装佐粥的茄鲞。
贾母端过粥碗,稍许吃几口,问道:“鸳鸯,这回宝玉搬去东院,事情实在太过仓促。
琮哥儿倒寻常脸色,只是说一通道理,倒是二太太神情,实在有些可疑,你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
王熙凤盘问内院丫鬟媳妇,闹得动静实在不下,虽让林之孝家的下封口令,但多少还是透出风声。
鸳鸯是贾母身边红人,在府上人缘极好,自然有人传话给她。
好在王熙凤盘问口径收紧,即便透出些风声,鸳鸯也并不知根底。
只照实说道:“前日林大娘叫内院丫鬟媳妇,都到二奶奶院里问话,人头可真不少,都是些长相周正的。
拿了一支捡来的耳坠,问到底是那个丢的,又问她们日常有无招惹宝玉。
我还听后堂的浆洗婆子多嘴,说有人在廪库耳房,捡到宝二爷的荷包。
但谁也说不清楚缘故,都是云山雾罩的,一笔糊涂账罢了。
还有那日堂上摆宴,二太太中途被林大娘请去,老太太也是亲见的。
到了初四那日,二太太便说宝二爷搬走的事,我估摸着这些事情,必定有些关联。
二太太是多年当家太太,做事有章法的,她会这般办事,自有她的道理。
老太太让她们操持便是,少操些心思,荣养身子才好……”
……
贾母一辈子在大宅门打滚,年轻时也是精明过人,内宅的猫腻破事,什么是没见过的。
她听到又是荷包,又是耳坠,被盘问的的丫鬟媳妇,既是年轻的,又长得周正的。
被问的言语更是忌讳,竟是有无勾引宝玉,儿媳妇被凤丫头叫去,之后便急着搬走宝玉。
贾母都不用多想,便猜到几分缘故,老脸有些难看。
说道:“宝玉也长大了,房里又有了女人,眼看就要成亲,也该多孝敬父母了。”
鸳鸯虽不知事情底细,但她是聪慧之人,贾母能够想到,她如何会想不到。
王熙凤会大动干戈,到处查问此事,必定宝玉做了丑事,二太太担心捂不住,不得已才搬走宝玉……
她想到这些,忍不住有些恶心,总算搬走这宝天王,再留他在内院,众人名声都被污了。
……
堂口暖帘被掀开,王熙凤带着丫鬟丰儿进了,贾母问道:“今儿倒是来的早。”
王熙凤笑道:“今日宝兄弟搬去东路院,已经挑好吉祥时辰,辰时过半就出府。
按着老太太的意思,彩霞还留在西府养胎,我在宝兄弟院西首,选一处略小院子。
里头一间主屋,两间厢房,地方宽敞别致,另配一个丫鬟,一个生养婆子,每日派粗使丫头打扫庭院。”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舒坦几分,说道:“这事要紧的,是宝玉头胎子嗣,你办的也妥当。”
王熙凤知贾母不自在,又知宝玉必会来辞别,如顺势和老太太哀求,只怕又生出变故。
所以她特地早些过来镇着,提起彩霞只是由头罢了。
王熙凤陪着贾母闲聊,没一会儿天色渐亮,果见宝玉带着袭人,入堂和贾母辞行。
……
宝玉昨夜不得安眠,想到从此离开西府,一腔清白,满怀悲绪,辗转反侧,难以自抑。
想到林妹妹宝姐姐,就此咫尺天涯,再也难亲近沾惹,一腔欲情付之东流,当真心如刀割。
今天大早来和贾母辞别,他心中便有打算,好生卖弄孝心悲意,定让老太太心软,或许事有转机。
袭人最知宝玉心意,见他嚷着给贾母辞行,神情躁动,眼亮心跳,便知他会整事,便提心吊胆跟来。
宝玉刚进荣庆堂,悲意上涌,嘴角开瘪,眼含深情,正要对贾母撒娇倾诉。
突见王熙凤也在堂中,裙裳华丽,凤钗宝光,双眸含威,正似笑非笑看他。
宝玉顿时如泼冷水,满怀轻浮狂躁,一腔俚俗矫情,顷刻消减大半。
他想好的哀求之言,泛起的悲愤之意,全都堵在胸口,憋得好生难受。
却听王熙凤笑道:“看到宝兄弟过来,我倒是想起一事,前几日在廪库耳房,林大娘捡到你的荷包。
东西一直搁在我屋里,没顾上叫人送给你,这会子也没带身边。
今日你迁府搬家,不鼓捣这些小事,明日让人送东院给你,倒也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