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十六年,正月初四,荣国府,荣庆堂。
室外晴雪飞扬,呵气成冰,堂中却温暖如春。
火盆内红光闪烁,燃着上等银霜炭,焚着松柏香和百合草,暖气升腾,清香四溢。
贾母清晨用过早食,因时辰尚早,未有访客上门,正是悠闲时光。
她斜靠在罗汉软榻上,微眯着眼睛,让鸳鸯用美人槌捶腿,很是慵懒受用。
堂口大红锦缎暖帘掀开,王夫人迈步进了堂中,贾母笑道:“今儿你倒是来的早。”
王夫人脸有倦容,笑容有些发僵,说道:“早些来给老太太请安,也正好有要紧事来说。”
……
昨日王熙凤拿住宝玉把柄,将话语说的风雨不透,毫无转圜余地。
王夫人整夜睡不安稳,绞尽脑汁也毫无对策。
她知王熙凤心思阴狠,已封死所有口子,只要自己不就范,她必定要整死自己宝玉。
王熙凤有太多办法,不将事情闹大,不伤及贾家名声,只要让老爷得知此事,宝玉便要吃大苦头。
事到如今,王夫人只能忍下这口气,昨夜思索许久,不情不愿来找贾母说道。
贾母看了眼王夫人,问道:“你这脸色可不好看,也快五十的人,上了年纪该多些保养。
等宝玉成亲立家,你也能少操些心,大宅门里过日子,安安稳稳最要紧,旁的少思少虑,想多也无用。
你说有要紧事情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
王夫人强笑说道:“老太太,三月宝玉就要成亲,到时要搬去东路院安置。
我想着迟早要搬,倒不如早些操持,免得到时慌慌张张,想让宝玉初五就挪过去。”
一旁的鸳鸯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惊。
鸳鸯日常服侍贾母,王夫人在贾母跟前鼓捣话语,她多半都是在场。
她对王夫人的算计,心中可是十分清楚,不外乎借宝二爷赖在西府,让二房牵扯西府家业。
二太太怎突然变了嘴脸,竟愿意让宝二爷搬出西府,还这般火急火燎,初五就要搬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宝玉能挪出西府,鸳鸯心里却极自在的,省的每次遇见宝玉,他都目不转睛瞧个不停,一副下作呆傻样。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心中一惊,说道:“怎突然想到宝玉搬走,成亲不是还有二月,何必这样匆匆忙忙。”
王夫人见贾母舍不得宝玉,心中顿时觉得舒坦受用,实在想说些心里话,让宝玉长长久久留下才好。
只是想到昨日王熙凤的做派,话语刻薄,明刀明剑,句句险恶,自己想要变卦,她可绝不会罢休!
她想到这些心中郁恨,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说道:“老太太,宝玉和夏家的亲事,各家老亲都知晓的,年节来往亲友多,总有人不明底细。
他们见宝玉还住西府,那些长嘴多舌之人,多少要生出些话头,早些让宝玉挪出去,里外也清爽些。”
贾母皱眉说道:“这是自家的事情,何必在意别人多嘴,再说即便就是住着,不过才二月时间。”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正想要说些什么。
……
堂口传来守门丫鬟声音:“三爷和姑娘们来了。”
王夫人到嘴边的话,一下又咽了回去,憋得她好生难受。
又见门口暖帘掀开,贾琮带着迎春、黛玉、探春、湘云、岫烟、惜春等姊妹进来。
各自给贾母行礼问安,落座后丫鬟过来上茶,迎春等说了几句闲话,王夫人便被晾到一边。
贾母说道:“琮哥儿,方才太太正和我说道,想早些把宝玉挪回东院,准备初五就搬走,你的意思如何。”
贾琮听了这话,倒是半点没有意外。
因昨晚平儿返回东府,已将王熙凤处事之法,诸般应对结果,全都告诉贾琮。
他已知王熙凤手段利落,逼的王夫人不得不就范,初五便让宝玉利索搬走。
今日他进荣庆堂问安,因贾母向来偏宠宝玉,多半是要提起此事。
他心中早有准备,自然要将事情夯实,早些轰走宝玉,西府能早去掉是非麻烦。
说道:“二太太倒是妥当主意,依着家礼规矩,二房落居东路院,环儿、兰儿等子弟,都侍奉老爷膝下。
先珠大哥已过世,宝玉便是二房嫡长,该为本房子弟做表率,孝道礼仪,不可荒疏。
原本因给老太太尽孝,才会暂时落居西府,现宝玉马上要成亲,要是拖到三月才挪回西府。
外人见了多少不太好看,觉得宝玉孝礼懈怠,不愿早早侍奉老爷太太膝下,未免有所不美。
咱们贾家是世家大族,不比寻常小门小户,宗法礼数一等一要紧。
再说眼下正当年节,各家老亲来往频繁,常有外家贵妇进出内院,正是人多嘴杂的关口。
二太太此举极识大体,是让宝玉珍惜德行,在外人口中无缺无漏,当真是极好的主意。
初五挪去东路院,时间虽急促一些,但也算无妨的,让二嫂多安排人手,搬迁诸事不让宝玉操心便是。
东路院是西府隔断,两处往来片刻之间,宝玉给老太太请安,只是多走几步的小事。”
……
迎春满心都装着兄弟贾琮,对宝玉诸般龌龊行径,心中早就隔阂厌弃。
如今宝玉搬出西府,兄弟的家宅内外,可少去大堆是非麻烦,她心中岂有不愿意的,自然要给兄弟站台。
笑道:“琮弟这话极是,宝兄弟成亲立家,便已经是大人,这会子搬回东院,侍奉二老爷和二太太。
此番便是家礼周全,孝道可嘉,户有余庆,将来必定更有出息,姊妹们都要去送的。”
黛玉对宝玉搬出西府,心中十分愿意,以后来西府走动,给外祖母尽孝问安,再不用担心宝玉来沾惹罗唣。
史湘云向来心直口快,宝玉言行但有不妥,被她遇上都直言不讳,吵架争执常有之事。
但她遇事多不存心上,宝玉也不敢招惹她,所以她对宝玉倒没恶感,只觉他常年住堂兄府上,多少有些没脸。
所以湘云对宝玉搬出西府,也觉是礼数周全之事,自然也是认同的。
至于邢岫烟对宝玉印象淡漠,初刚来贾府之时,因入荣庆堂向贾母行礼,宝玉曾向她大献殷勤。
之后她便落居东府,因她是贾家外亲,不像迎春黛玉等姊妹,每日去荣庆堂走动请安。
所以她和宝玉极少见面,对他是否住在西府,根本不关她的事,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惜春年纪还小,一团孩气,宝玉对她很少亲近,她对宝玉也不亲近。
只觉二哥哥喜欢耍宝,常常搞得自己没脸面,还喜欢背后歪派三哥哥,实在不讨人喜欢。
对惜春来说三哥哥最要紧,二哥哥左右不太当回事。
惟独探春心中生疑,平日太太巴不得宝玉在西府,今日怎会大反常态,其中必有缘故……
……
贾母听贾琮一番话,对宝玉初五搬走,言语大为赞同,还说出一堆道理,根本无可辩驳。
老太太有些后悔,为何多嘴来问贾琮,有了他的这些道理,宝玉不马上搬走,倒显得不是东西……
而且迎春、黛玉等姊妹都很赞同,更让贾母十分无奈,原以为孙女们会挽留,结果大相径庭。
难道宝玉留在西府,当真不受人待见,姊妹中人缘就这么不好,总之宝玉搬走是躲不过去。
贾母虽很是失望,但贾琮说的那句:东路院是西府隔断,两处往来只是片刻。
她便趁势放下烦忧,宝玉成家搬走,也是早晚之事,总之想见宝贝孙子,也是极便利的……
……
王夫人听贾琮话里话外,句句扣着孝道礼数,说的十分冠冕堂皇。
其实和凤丫头一个鼻孔出气,挖空心思将宝玉赶出西府,说不定凤丫头就是他教唆的。
这小子读了一肚子诗书,满脑子却是奸邪狡诈,行事这般下作可恶,居然也配做翰林学士。
王夫人心中恼怒,正想说几句冷话,暗中讥讽几句出气,突然门口暖帘掀开,王熙凤笑意盈盈进来。
王夫人瞬间有些激灵,到了嘴边的话语,再次生生咽了回去,心中着实觉得窝囊。
王熙凤看了王夫人一眼,笑道:“二太太今日来的好早,可是和老太太说道那事。”
王夫人心中如遭重锤,这凤丫头当真步步紧逼,当着老太太的面,就直愣愣戳破。
她这是逼人上吊,不让人喘一口气,明目张胆,毫不留情。
……
贾琮说道:“二嫂来的倒巧了,二太太正和老太太说道,想初五让宝玉搬回东路院。”
王熙凤笑道:“到底是二太太有见识,宝玉如今已经成人,也到了侍奉父母的时候。
我马上安排足够人手,帮着宝玉收拾东西,不用他操一点心,保准初五妥妥当当挪去东院。”
贾母已听的晕头转向,只觉被鬼打了一样,这叔嫂两人一唱一和,旁人根本插不上手。
王夫人一腔悲愤,犹如被人捆住手脚,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毒打,动弹不得。
为了撑住自己脸面,不惹恼王熙凤,还要装出和蔼喜欢样子,好端着正经长辈面孔。
…………
荣国府,宝玉院。
昨日袭人回来之后,宝玉自然要问她缘故,袭人心中埋怨宝玉惹事。
只说他和宝蟾胡搞之事,现已被二奶奶知晓,东府三爷都听到风声。
二奶奶对此事十分生气,担心事情传出风声,坏了西府内院女眷名声。
已叫了太太去商议,让他尽早搬出西府,以免留下话柄。
袭人原本是拿话敲打宝玉,让他从此有所收敛,不敢再胡搞事情。
没想宝玉听说搬出西府,一下便大吵大闹起来,哭喊着要找老太太说理。
袭人被他吓得半死,担心再闹出动静,被二奶奶找到由头,越发要发作起来,谁能够拦住。
她当下不敢说初五搬走之事,省得宝玉听了失去心智,到时疯疯癫癫一番,太太盛怒之下,怕要拿自己出气。
于是拿软话压制宝玉,说他现在闹将起来,被老爷听到风声,知道他乱搞外家丫鬟,必定要一顿好打。
宝玉听了这话,瞬间灵台清明,不敢胡乱吵闹,只是整夜唉声叹气,翻来覆去,半夜才睡去。
……
第二日天亮,宝玉失魂落魄起身,本想去荣庆堂找贾母。
却被袭人死死拦住,让他不可随意造次,以免将事情闹大,只等太太过来再说。
宝玉虽心急如焚,却担心被贾政知晓,只能耐着性子,等王夫人过来。
心想太太一贯疼爱自己,哀求太太想个主意,好歹让他呆在西府。
不然不仅再难见家中姊妹,林妹妹宝姐姐更愈发疏远,还要从此在老爷鼻息之下,这可如何活的下去。
宝玉在房里焦躁不安,来回走动,犹如困兽,想到伤心之处,潸然泪下,痛恨世人恶毒如此。
宝蟾本就是夏姑娘贴身丫鬟,将来必定是陪嫁丫鬟,最终会做自己通房丫头。
自己不过早些亲热罢了,只是玩弄自己屋里人,也值得二嫂子小题大做,竟要把自己赶出西府。
如今这些人怎都这等狠心,自己一腔清白温柔情怀,真心真意相待他们,他们竟半点不懂怜惜。
二嫂子也是一等女儿家,怎半点不知自己好处,只用些荒诞酸腐借口,一味迫害作践自己,她如何能过得去。
……
宝玉悲愤不平,想得痴痴傻傻,昏昏沉沉,突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见到自己太太进了房间。
他愈发委屈,嚷道:“太太可算来了,我在西府好好的,二嫂怎强逼我搬出西府,太太可要为我做主。”
王夫人方才在荣庆堂上,受够贾琮和王熙凤的气,满腔郁闷难以发泄。
见宝玉还妄想留在西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儿子未免也太不争气。
怒道:“你给我住口,你也太不争气,袭人和彩云都是上等,她们尽心服侍你,难道还嫌不够。
何必要去招惹夏家丫头,你要招惹也就罢了,却半点不知轻重,居然在西府耳房乱搞。
还留下一堆把柄给人,如今闹出了丑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如不是我设法压住凤丫头,这事要被老爷知道底细,你的小命还要不要!
夏家要是听到风声,必定要断了这门亲事,你若因此坏了名声,一辈子还如何做人。
如今已没有别的法子,明日便搬回东路院,躲过这阵风头再说,等三月成亲之后,这事才能消停。
这事没有商量,你要还敢胡闹,我便让老爷教你,凭他揭了你的皮,我也是不管的……”
……
宝玉原本还想吵闹,凭着太太疼爱自己,总能继续在西府呆着,
没想这次太太动了真火,宝玉心中虽悲怆无比,但却不敢再多嘴半句。
王夫人对袭人说道:“你看好了宝玉,今日不许他出院门,要是再闹出事情,我唯你是问!”
袭人忙低眉顺眼答应,却听外头传来杂乱脚步声。
她忙走到门口查看,见林之孝家的带了两个婆子、三个丫鬟,浩浩荡荡进了院子。
袭人突然想到那日二爷摔了古董,林之孝家的便是这阵势,将二爷房里剩余古董,全部抄没干净。
如今想起还心有余悸,难道二爷还没搬走,林之孝家的便要放肆起来……
王夫人见了这等阵势,心中多少也有些忐忑,自己侄女可是一等泼货,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却见林之孝家的笑道:“二太太,因宝二爷明日搬回东路院,二奶奶担心二爷物件多,收拾东西不够人手。
特意让我带来五个丫鬟婆子,花姑娘归置二爷行礼,只管使唤她们就成,保准日落之前,帮二爷收拾停当。
二奶奶还安排了车马,明日一早依旧是她们,会把物件全部装车,搬家不用二爷操一点心。”
林之孝家的满脸笑容,甚至显得十分殷勤,但王夫人却气得浑身发抖。
如不是忌惮王熙凤的手段,怕她作践死自己宝玉,王夫人必定压不住怒火,当场就要大吵大闹。
最后只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出了院子,她当真一刻都呆不下去。
……
嘉昭十六年,大年初四,宣府镇。
天地萧瑟,寒风凌冽,宣府镇城墙内外,杀声震天,刀光血雨,宛如修罗地狱。
高大的城墙上,架着密集云梯,无数蒙古士卒犹如蚁附,舍生忘死往城头攀爬。
城头守卫着密集周兵,用刀枪、弓箭、撑杆、擂石等武器,拼死绞杀攀上城头的敌军。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撞击声,响彻天地,城头上残破的尸体,哀嚎的伤者,随处可见。
许多攀附城墙的云梯,被周军用撑杆推翻,梯上蒙古兵从高空坠落,摔得骨断筋折,血肉模糊。
但有更多的蒙古兵,通过云梯登上城头,企图攻破城头防御。
只是对于攻城和守城,战事开始之初,攻城一方总处于劣势。
在守城方气势尚存,兵员充足的情况下,登上城头的蒙古兵,数量上完全不占优势。
虽登城敌军个个骁勇,依旧难挡蜂拥而上的周军,被绞杀只是时间问题,但周军也因此付出代价。
随着攻城时间拉长,双方人命不断抵消,守城者的优势,也会被渐渐消磨……
……
郭志贵浑身浴血,手中的加钢制式雁翎刀,稳定的挥舞劈砍,不时有蒙古兵死在刀下。
他的刀法远不如贾琮繁复诡异,是他在五军营从军之后,跟随军中老卒苦练而成。
虽然招式朴实无华,却十分实用有效,皆为战阵拼斗杀人技。
跟着他同来的两名火枪兵,各自拱卫在他左右,三人互为犄角,共抗登上城头的蒙古兵。
三人之中,侯良最为活跃,钢刀挥舞,快如疾风,锐不可当,被他砍杀的蒙古兵,人数也是最多。
他出身武学世家,是军中武艺佼佼者,郭志贵特意带他同行,便是以防万一。
初二那日郭志贵叩城通报敌情,但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三人刚入城,残蒙大军突发而至,以绝对兵员优势,三面围困宣府镇,攻城战顷刻发动。
宣府镇中所有守军,都被轮换上城头御敌,郭志贵等三人也被调用。
残蒙大军已攻城两日,三人先后两次被轮调,登上城头阻敌砍杀。
好在三人都是战阵老卒,曾跟随贾琮鏖战女真,都是经历战阵拼斗的厮杀汉。
郭志贵和枪兵徐福辉,两人都身手不俗,侯良的武艺更远超常人。
三人两次上城拼杀,几次险象环生,因有侯良居中策应,都能全身而退。
这番攻城大战,持续了个多时辰,等到蒙古人鸣金收兵,城上城下已尸横遍野。
浓重的血腥气,似乎将空气冻结,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郭志贵等人身子疲倦,各自摊坐在城头上,稍作喘息歇息。
侯良问道:“把总,你说宣府镇能守得住吗?”
郭志贵叹道:“如果粮草充足,朝廷及时派出援兵,自然守得住的。
但蒙古人除夕占了东堽镇军囤粮仓,断了宣府镇粮草供给。
昨日我听陈校尉说过,蒙古人关内伏兵北上,已封死宣府镇后路。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支伏兵必从东堽镇而来,这等情形想守住宣府镇,可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