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顿俱乐部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把一室的喧哗、酒气和政治人物们的声音隔绝在厚重的木板之后。
门外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雾气与马粪味。
亚瑟缓缓走到街角的一根铸铁煤气灯柱边,摘下手套,从衣服内兜摸出雪茄盒。
火柴亮起时,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眉骨下方,呼出的白烟在雾里缠绕,灯火透过烟雾打出昏黄的光圈,把他的侧影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
他正出神地望着街对面那几辆静候的马车,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拍上了他的肩膀。
亚瑟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带着夸张笑意的面孔在雾气里浮现出来。
那人身着剪裁考究的外套,白色领巾打得一丝不苟,是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
“你怎么跑到卡尔顿府来了?”迪斯雷利熟稔的从亚瑟递过来的雪茄盒中取出一支,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了嗅:“难不成你终于幡然醒悟,知道下院才是政治人物的最高归宿了?”
亚瑟眯着眼睛,将雪茄轻轻磕了磕,烟灰掉落在靴子旁的水洼边缘:“本杰明,听你这口气,倒不像是来找安慰的。所以说,你这次的选战……难道已经稳了?”
迪斯雷利吹了声口哨,他点上雪茄,烟火照亮了他轻快的面颊:“‘稳’这个词,在政坛里,大概跟美德一样稀罕。我不过是从支持者那里听到了一些让人心情愉快的风声,比如竞选对手的情妇在小报上讲了些不该讲的事情,再比如镇上的牧师昨晚在布道时公开引用了我三年前的演讲稿,亚瑟,这次可是连上帝都站在我这头儿。”
亚瑟轻笑一声,靠着灯柱换了个姿势:“看来等到明年议会开幕的时候,我依然可以看见你这家伙穿着红马甲绿裤衩在下院引领时尚风向?”
“神学、时尚、政论、债务、诗意,哪个政客不是靠这些混口饭吃的?”迪斯雷利耸了耸肩膀:“但你呢,我亲爱的亚瑟,我听说你刚刚去找了皮尔,这时候怎么反倒跑出来独自抽闷烟了?难不成是在‘双面人’那里碰壁了?”
“双面人?”亚瑟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迪斯雷利:“我记得两年前,皮尔任命你为外交部政务次官的时候,你可是恨不得跪下来给他擦靴子,怎么两年过去,你现在的口气听起来就和要去投了辉格党似的。”
迪斯雷利抿着雪茄,眯起眼睛打量着街角的那盏煤气灯:“跪倒擦靴子?亚瑟,那你也太小瞧我了。我那时候要是真肯跪下,恐怕还轮不到皮尔赏我个次官头衔。至于我现在这口气嘛……政治这东西,你做久了就会明白,不是每个信仰都值得你为它殉道的。”
亚瑟看见这小子卖力装清高的模样,只是觉得好笑,他打趣道:“说到底,不就是皮尔拒绝了你更换选区的要求吗?本杰明,咱们虽然是朋友,但是即便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同样觉得把选区从陶尔哈姆莱茨换去牛津大学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
“喔,牛津大学?”迪斯雷利的鹰钩鼻在雾气里一哆嗦:“是啊,我确实动过那个念头。去竞选那座全国最爱修辞、最不爱修辞家的大学议席。结果呢?皮尔看着我,就好像我说我要娶他女儿似的。”
还没等亚瑟开口,已经进入状态的迪斯雷利便滔滔不绝地抱怨起了他的遭遇:“我进门的时候,皮尔还笑着和我寒暄,说我近来的文章写得更沉稳了。但我一提牛津大学,他的笑容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整张脸一整个塌了下来。我还以为他至少会装模作样的跟我推脱一下,说些像是什么艰难的抉择、必要的牺牲、无奈的举措之类的话。毕竟我也知道,牛津的那两个议席,从来都不是给我这种人准备的。我提牛津也只不过是想让他给我换个体面点的选区,比如哈罗或者伊灵什么的……结果,结果!结果皮尔只说了一句话,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亚瑟冷不丁的开口道:“我们在牛津已经有格莱斯顿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迪斯雷利几乎蹦了起来。
“因为除了那个砍柴的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人能把你气成这样了。”
迪斯雷利嘴角一抽,他深吸一口气,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平复心情:“亚瑟,说真的,如果你加入保守党,我一定全力支持你参选牛津大学的议席,带着我那帮青年英格兰的小兄弟们一起!”
亚瑟摆了摆手道:“得了吧,本杰明,我做不来这个。牛津大学的议员得是那种可以镶在讲坛上、能背会《使徒信经》还能忍受牧师布道超过半小时的那种人。那帮牛津的校友们要的是主教的传声器,披着晚礼服的国教讲义,以及一副既不沾烟酒也不沾人情的好人面孔。你觉得我和这些沾边吗?”
迪斯雷利听罢这番话,忍不住跟着讽刺道:“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格莱斯顿那张脸,其实就是一部会走路的《詹姆斯一世钦定版圣经》。只不过这版本印得太密,连个标点都不带喘气的。”
“你倒是对格莱斯顿观察入微,不过……本杰明,你也别光顾着研究他,你自己这边呢?赛克斯夫人的事情,你没有受到牵连吧?”
亚瑟的话就像是水洒进了火炉,迪斯雷利手里的雪茄差点没掉在地上。
他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微妙了起来,一半是尴尬,一半是老朋友面前那种早已无须伪装的认命:“亚瑟,我以为我们今天讨论的是国家前途和牛津大学选民的精神健康问题。”
亚瑟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政坛上的火药味固然够呛,但如果你连屋里的香水味都没散干净,那些中产阶级选民们还怎么能放心把票投给你?”
迪斯雷利咳嗽了一声:“其实……我和赛克斯夫人,在那次从拉姆斯盖特度假归来后,就很少联系了……”
亚瑟又点了一根:“这点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弗朗西斯·赛克斯爵士抓奸的对象就不是那个英俊的爱尔兰画家丹尼尔·麦克利斯,而是你了。”
“抓奸?”迪斯雷利愣了半晌:“你是说,亨丽埃塔和麦克利斯被赛克斯爵士给……”
“没错,直接在床上抓住了。”亚瑟头一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和迪斯雷利一样震惊:“我听《纪事晨报》那边的人说,弗朗西斯·赛克斯爵士在他们那里买了整整一个版面,要详细公开他的妻子出轨通奸的种种事实,并且还公开宣称他不会再替妻子偿还她欠下的任何债务,并且还打算向赛克斯夫人追讨曾经借给她的2000镑。”
迪斯雷利脸上的笑容倏然凝固,仿佛烟雾中突然飘来了一张法院传票。
“你是说……”他的嗓子有点哑:“他们已经开始走法律程序了?公开起诉?”
亚瑟点了点头,神情不带什么夸张的成分,然而这则消息却因为他的过于平静更显得真实致命:“据说是准备提起私通罪诉讼,弗朗西斯·赛克斯爵士已经委托了律师,让《纪事晨报》和《观察家报》都保留了专栏版位。如果他们的编辑没骗我的话,那赛克斯爵士的原话应该是:本人不会再为亨丽埃塔·赛克斯女士的一张账单、一个香水瓶、甚至是一封邮差递来的旧情书邮费埋单。”
迪斯雷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在伦敦塔下中了一枪似的。
他刚才那副讥诮格莱斯顿的神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副“我要完蛋了”的表情。
“见鬼……”他低声咕哝道:“我那两千镑已经花完了……”
亚瑟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缓缓转头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迪斯雷利猛地回过神,立刻换上了一个惨淡却勉强自持的笑容:“我说那个画家麦克利斯果然是个祸害,爱尔兰人都这样,就像约翰·康罗伊。”
“是吗?”亚瑟轻描淡写道:“上帝保佑,万幸赛克斯爵士想要向妻子追讨的2000镑借款和你没关系。”
迪斯雷利没接这句,他只是僵在原地,烟雾在他面前打着旋,仿佛上帝都在等待他下一句话是承认、否认,还是干脆撒个花哨的谎。
他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亚瑟……那是我人生中最缺钱的冬天。”
亚瑟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没有起伏,也没有下判断。
他只是在听,像个耐心的法官坐在漆黑的审判席上,等待被告人自己开口。
“我是说……”迪斯雷利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里那点仅存的傲气也卑微进了话缝里:“那时候正是选战最吃紧的时候,我白天要写稿,晚上还得穿着燕尾服出现在三个不同的沙龙,一边陪笑一边劝酒,每天还得抽出时间去跟银行家、工厂主们套近乎,聊修辞,聊亚伯拉罕,聊香槟的年份。你知道的,我的出版工作从来没出过问题,《英国佬》的发行账目比财政部还清楚,但……”
迪斯雷利抱着脑袋,看起来万般懊悔:“但是政治这一行……才是这世上最烧钱的生意。我得花大价钱请舞女、请乐队、办宴会,要宴请教区牧师、宴请来伦敦避暑的乡绅、乡绅的夫人,甚至是她们的狗,给她们买座位、包马车、租剧院包厢……光是为了让陶尔哈姆莱茨选区的几位大户选民的夫人们能在荷兰公园赏场花,就花掉了我一本书的稿费。”
亚瑟倒是没感到特别吃惊,但他确实还有个问题:“可你不是在皮尔内阁里做了外交部的政务次官吗?那个职位的收入,我记得一年有1500镑吧?”
“1500镑听起来确实不算少。”迪斯雷利叹了口气:“但那是建立在你真能把一年做满的基础上。皮尔的内阁维持了多久?四个月零十六天!准确地说,是从十二月二十一号被威廉陛下召组,到来年四月八号在下院鞠了一躬,然后就灰溜溜地辞职回家了。”
亚瑟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我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那次内阁经历还不如我那本《维维安·格雷》的重印周期。”迪斯雷利摊了摊手:“我还没来得及熟悉外交部的办公室布局,就被撤了职。我本想借那个位置拉近些与体面人之间的距离,结果呢……我甚至连那张镶金的名片都没派出去几张。”
“所以你就收了赛克斯夫人的那笔钱?”
“我不是收,我是……我原本是打算还的。”迪斯雷利梗着脖子:“她说那笔钱是私人馈赠,她甚至笑着说,如果我到时候真的成了内阁大臣,她就把它当成一笔政治投资。”
亚瑟低头看了眼冒火星的雪茄头:“那你有写欠条吗?”
“我……”迪斯雷利张了张嘴,结巴了:“她说……她说用不着,我们之间从不计较这些。”
“嗯……倒是个好姑娘……”亚瑟闻言差点气笑了:“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
迪斯雷利心虚的点了点头:“那当然,虽然我和她的缘分尽了,但至少在我们交往期间,那段感情确实是很真挚的。不过……”
不过话还没说完,迪斯雷利就焦躁的踱起了步子:“如果他真的打算起诉,不只是我……还有亨丽埃塔,还有那该死的麦克利斯,我们三个都会被丢进舰队街的报纸屠宰场……那二千镑一旦被追查出来,那些小报一定会咬着我不放,说我收了一个有夫之妇的‘感情献金’!他们会说我就是个男娼!说我从一个上层名媛身上压榨出了选战费用!该死,这偏偏是舰队街那些三流报纸最喜欢的一类报道……就算掏钱和解,他们也未必会放过我的……我的政治生涯会完了的……下院的椅子也完了,我在陶尔哈姆莱茨的那些选战对手会到处贴我的大字报!按照皮尔的性格,说不准会把我开除出党……格莱斯顿那樵夫也会在晨祷之后给我写悼词的……”
“行了。”亚瑟打断他:“别嚎了。本杰明,你不是个律师吗?虽然你没执过业,但还不至于现在就慌了神吧?”
“说的也是。”迪斯雷利挺直了腰杆,狐假虎威道:“亚瑟,先借我两千镑,我现在就给你打欠条。”
“钱的事情倒是不着急,女王陛下刚给我发了三千镑的年金,现在别说两千镑,就算是三千镑我也可以全部借给你。”亚瑟把雪茄扔进了小水洼,慢条斯理的拍了拍手上的烟灰:“但问题是,你打算怎么解释,赛克斯夫人那两千镑,是如何落到你手里的?”
(感谢盟主不埋剑的打赏,还有一章盟主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