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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讨人喜欢的家伙

    皮尔转过身时,眼神里那股尚未散去的怒气,让房间的空气仿佛都紧了几分。

    不同于墨尔本的随性,也不同于帕麦斯顿那种带点轻佻的圆滑,皮尔的个性更符合民众传统认知中的大臣形象。

    把国家稳定、政府信誉与制度看得很重,在法律与公共秩序方面,他有很强的道德驱动力,但与激进派不同的是,皮尔不追求彻底改造制度,而是考虑政治现实和社会反对力量,他的改革议题和政治目标只会放在制度的框架内操作,即使要违背传统保守派的某些利益,即使在制度框架内运作阻力很大。

    但对于亚瑟来说,和他的这位老上司打交道,要远比和辉格党人打交道轻松。

    因为皮尔的底线向来很清楚,他既不会像墨尔本那样通过和稀泥的手法把所有的问题抹平,也不会像帕麦斯顿那样,可以为了眼前的掌声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皮尔的言行往往干脆利落,能在短时间内讲清楚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虽然在他手下做事余地很小,却省去了许多玩猜谜游戏的力气。

    亚瑟摘下帽子缓缓走近:“爵士,您如果怒火未消,不妨暂且把您不满的地方说出来,让我听听。至少我能比墨尔本子爵更快地把您的意见转达给女王陛下,免得冲突继续激化。”

    “我不怕冲突,亚瑟。”皮尔虽然尽可能的维持着风度,但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得出,他心里对维多利亚为数不多的一点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了:“我21岁就进了下院,我清楚争执才是政治的常态。但我要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如果女王陛下想要在王位上坐稳,她就必须要理解并尊重英国的宪政制度,她可以依赖墨尔本的经验,但不能把宫廷变成辉格党的俱乐部。我不在乎女王是否信任我本人,但我在乎国家是否还能信任王室。她如果继续偏袒下去,那保守党人的愤怒不是一两句劝解就能平息的。”

    亚瑟看到向来温文尔雅的皮尔都气成这样了,也不想继续火上浇油,毕竟保守党和女王两败俱伤的场面,可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爵士,我知道,您的考虑并无不妥。托利们与王室的关系,本就是相互依赖、互相成就的。如果没有王权,托利党也不可能在过去一个半世纪里屡屡立于政坛中枢。如果没有托利党一代代领袖的扶持,斯图亚特王朝、汉诺威王朝也都很难稳固江山。威廉三世时,倘若不是哈利法克斯与戈多尔芬的调和,恐怕连光荣革命的成功都未必能稳固。

    而到了乔治三世的时代,局势就更明显了。如果没有北方的托利党议员在财政与军费预算案上寸步不让,谁能支撑他在北美独立战争的泥淖里撑过来?而在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后,如果依靠辉格党那帮恋法症患者,不列颠恐怕早就在激进思潮的冲击下废除立宪君主了。”

    皮尔原本还在气头上,可他听到亚瑟的这番话,禁不住气的笑了一下,他随手打开酒柜给亚瑟倒了杯酒:“英国史学的不错哈。”

    “您知道的……”

    “伦敦大学历史专业,三年学业金奖。”不等亚瑟开口,皮尔就替他补充了后半句:“伦敦大学用不着和国王学院合并了,你这个教务长也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光荣卸任了,是吧?我亲爱的亚瑟。”

    亚瑟接过酒杯,笑了笑:“这起码说明,女王陛下是听得进劝告的。”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她太听得进劝告了。”皮尔仰头灌了一口酒,放下酒杯道:“而现在,她的身边人,那群宫廷女官又全都是辉格党人的妻子和女儿。这就是我为什么对她登上王位持悲观态度。我不否认她很聪明,也很勤勉,她在审阅、批复文件上的热情,要远远超过她的两个伯父,通常文件前一天送去,第二天下午之前就能收到答复。在她刚登基这一个月里,我听到的所有讨论她的话题,说的都是关于她的好话,最多再加上一些她和肯特公爵夫人母女不和的猜测。但是,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在许多重要问题上,她表现的都太情绪化了。”

    说到这里,皮尔忽然顿了一下:“话说,在这份宫廷女官的任命名单正式出炉之前,她就没有征询过其他人的意见吗?比如说,你的?”

    “如果我说,女王陛下没有问过我,您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皮尔背着手站在窗边:“亚瑟,你我认识也快十年了,我知道你的性格,你犯不着在这种事上骗我,毕竟宫务大臣办公室那边有每一个人进入白金汉宫的日期记录。”

    亚瑟半开玩笑道:“想不到您对我的信任是建立在书面文件上的,说实在的,这让我有些伤心。”

    “伤心总比遭人陷害强。”皮尔笑着转身道:“要是理查德·梅恩当初没多长个心眼儿,留下了那份与墨尔本子爵会谈的书面记录,苏格兰场在冷浴场事件中的立场能洗的清吗?”

    亚瑟看到皮尔开始反客为主,心里也对他的立场摸得七七八八了,于是他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的吐露了那份宫廷任命名单的由来:“虽然这份宫廷名单我没有参与,但我之前和斯托克马男爵在女王陛下登基的那天早晨,就曾经在早餐时间劝诫过女王陛下,如果她想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就应该超脱党派之争,不涉及任何阴谋诡计。只不过,现在看来,女王陛下或许没记住前面这几句,反倒是把斯托克马男爵接下来的几句话记住了。”

    皮尔耐着性子问道:“那个比利时国王派来的科堡人说了什么?”

    亚瑟委婉的表述道:“我想,斯托克马男爵可能是想要按照利奥波德陛下的模样塑造女王陛下,他说,在超脱党派之争的同时,女王也不应该做一个昏昏欲睡的政要,在她有了足够的经验和能力之后,就可以自行其是了。”

    皮尔听完,脸色果然沉了下去,他的眼神里掺杂着几分冷笑:“啊,原来如此,果然是利奥波德的影子。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什么超脱党派、什么女王的独立,其实不就是想在伦敦宫廷里复制布鲁塞尔的模式,然后替比利时牟利吗?自行其是?这句话落在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身上,就等同于把王权交给她的情绪和身边的几个近臣。”

    他踱着步子走到壁炉前,低声继续道:“我对斯托克马并不存在恶意,他或许是真心希望女王强大。但强大不是靠情绪驱动的,而是靠规矩约束的。没有规矩的自主,只会带来一场又一场的政治灾难。我们这些在下院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国家不是靠着个人意志存续,而是靠着制度维系的。”

    亚瑟抿了口酒,平静地接话:“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女王陛下过于年轻,她还分不清权威和任性之间的界限。可如果我们一味板着脸警告她,她反而只会更加依赖墨尔本子爵和那些夫人们的恭维。”

    皮尔转头看了亚瑟一眼:“所以你就打算用你那一套说辞,来慢慢引导她?亚瑟,我知道你的嘴皮子很利索,若非如此,之前我也不会邀请你加入保守党。你能让伦敦大学的教授们心甘情愿为你卖命,也能把苏格兰场的警察收拢得服服帖帖。但白金汉宫可不是肯辛顿宫的课堂,女王也不是学生了。她现在能听进去的,恐怕只有斯托克马和墨尔本的甜言蜜语。因为那听起来悦耳动人,还让她觉得自己高于一切。”

    亚瑟听完,嘴角微微一挑,举起酒杯轻轻晃了晃:“爵士,所以您心里不是比我更清楚该怎么解决问题吗?多对女王陛下说些好话,捧着她,让她觉得自己聪明无比、举世无双。只要她觉得自己被尊重了,被看见了,她自然会放下戒心。然后,在恭维之余,您就可以把真正的建议一针见血地塞进去了。”

    谁知皮尔闻言只是冷冷地摇了摇头,声音硬得像铁:“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亚瑟。你也知道,我从政二十八年来,从不拿甜言蜜语混事。如果要靠捧人取信,那我宁可丢掉保守党党魁的位置,也不会损害自己的声誉。在《天主教解放法案》上,我能对下院让步,对党内斡旋,但我不会在照顾女王情绪这种事上,拿原则换信任。”

    亚瑟故作为难地沉默了几秒,垂下眼眸,仿佛在认真思索。

    他缓缓地放下酒杯,手指摩挲着杯沿。

    “如果您实在做不到……”亚瑟低声开口道:“那或许,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皮尔挑起眉毛:“喔?你有什么好主意能让女王陛下改变主意吗?”

    亚瑟笑着看了他一眼,忽然话锋一转道:“说起来,爵士,我倒一直想问您一件事。您与您的夫人,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皮尔微微一怔,他没料到这个话题会突然从政治风暴跳到他的婚姻往事:“怎么?你有情感问题需要咨询?在这方面,我可不是个好人选。”

    “算是吧。”亚瑟耸了耸肩:“虽然您不是个好人选,但我还是愿意听听您的意见。”

    皮尔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亚瑟看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是否有冒犯之意,但亚瑟脸上的表情却恰到好处地卡在了打趣与真诚之间。

    “我和朱莉娅……”皮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开口道:“是在她还叫弗洛伊德小姐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她是个很单纯的姑娘,是约翰·弗洛伊德爵士的小女儿。”

    “喔,当然。”亚瑟点头道:“我听一些夫人们说,她那时候在温莎很出名,您求婚之前等了她好几年吧?”

    “七年。”皮尔说到这里的时候,语调也轻快了些:“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我记得那是1812年,当时我刚刚在利物浦内阁里获得了爱尔兰布政司的职务,成天忙着在爱尔兰推进警政改革。虽然在大部分人看来,当时我已经算是不错了,但她的家人对我并不满意,觉得我不过是个没封号、没世袭爵位的普通政客。她母亲在这方面尤其反对,如果用她老人家的话说,那就是陆军上将的女儿和罗伯特·皮尔这种部长助理是不般配的。”

    亚瑟笑着问道:“那后来是什么原因,让老弗洛伊德夫人改了主意呢?”

    “呵……”皮尔看起来对岳母很不满意:“那就是七年后了,1819年,我出任了下院的金本位委员会主席。”

    说到这里,皮尔低头嗤笑了一声:“她母亲当时还在犹豫,毕竟她一心想把女儿嫁给贵族院里有席位的那些人。即便在我坐上金本位委员会主席那年,她仍觉得我是个没有贵族出身的生意人家子弟,说我那点荣誉都是靠着蓝纸堆垒起来的,不像真正的绅士。”

    他顿了顿,拿起酒壶给自己又斟了半杯:“倒是朱莉娅……她当时反过来劝她母亲,说,如果我非得等一个手握祖传爵位的人娶我,那我大概永远也结不了婚。”

    亚瑟轻笑了一声:“看来皮尔夫人眼光相当精准。”

    “她还说了另一句话。”皮尔放下杯子,目光里浮起些许笑意:“她说,妈妈,如果我错了,大不了几年以后,我回娘家。但如果我没错,那我嫁的可不是个普通议员,而是下一个内阁大臣。”

    “结果……”亚瑟挑眉:“您没让她失望。”

    皮尔轻轻点了点头,他脸上带着骄傲,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克制:“她等了我七年,而我让她等了我三年,三年之后,我当上了内务大臣,并且在那个位置上一待就是八年。”

    “然后,五年之后,您又当上了首相。”亚瑟打趣道:“虽然您的首相任期不长。”

    “行了,我的情史谈完了,现在,亚瑟,你总该告诉我,你到底是打算干什么了吧?”

    亚瑟倚在壁炉边,像是终于等到他开口似的,眨了眨眼:“其实也没那么复杂,爵士。如果您愿意把花在皮尔夫人身上的心思,哪怕只拿出一半来用在女王陛下身上,您和她之间就不会存在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了。”

    皮尔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亚瑟举起酒杯,仿佛在敬他:“我的意思是,姑娘们并不难搞定,如果您不愿意花心思去奉承她、迁就她,也不想讨她喜欢的话。那您至少得在政治之外,与那些讨她喜欢的家伙处好关系。当然了,我这里说的并不是我,我和您的关系向来很好。现阶段,能对女王施加影响力的,除了墨尔本子爵,便是斯托克马和利奥波德这对比利时组合。而您呢,托利党呢。在这第一轮,宫廷女官的任命上,已经输了一阵。如果在下一轮,也就是关于女王未来配偶的问题上继续败退,那……”

    《1837年7月英国大选情况》

    注:橙色代表辉格党,蓝色代表保守党。六个大学选区席位,包括牛津大学2席,剑桥大学2席,都柏林大学1席及苏格兰四大学联合选区(爱丁堡大学、格拉斯哥大学、阿伯丁大学、圣安德鲁斯大学)1席全部由保守党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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