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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之谷的少年

    镜城的喧嚣,无论是悬浮轨道的嘶鸣,还是数据洪流无声的奔腾,在此刻,都被一种更古老、更轻柔的韵律取代了。

    汐音将自己锁在工作室的纯白空间里,隔绝了所有外部通讯。她需要绝对的安静,来面对那可能再次响起的、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响。星衍的警告言犹在耳,那关于“被折叠时空”和“极度危险”的判断,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的理智。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混合着自虐般痛楚和病态渴望的探求欲,驱使着她,再次拿出了那枚“溯时之镜”。

    它静静躺在工作台抗静电垫的中央,依旧是无法穿透的漆黑,像一颗凝固的、通往未知宇宙的虫洞。

    她没有再鲁莽地撞击,也没有试图强行发送意念。她只是盘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轻轻覆在晶石两侧,闭上眼睛,努力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精神频率趋于一种平和而开放的接收状态。像一台调整到特定频段的收音机,在宇宙的噪音中,搜寻着那一缕独一无二的信号。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再次被失望淹没时,那熟悉的、如同蛛丝般微弱的波动,再次拂过了她的意识边缘。

    这一次,它比上次更清晰一些,更稳定一些。不再是短暂的问候,而是一段……更绵长的信息流。

    依旧没有影像,没有声音。但一段段充满稚拙笔触的文字,如同被无形的手,用沾着花蜜和星尘的画笔,在她脑海的幕布上,一行行,缓缓书写开来。那字里行间,仿佛带着阳光的暖意、溪流的湿润、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喜悦与好奇。

    风之精灵,你又来了,真好。

    开篇的问候,就让汐音的心脏微微抽紧。那纯粹的喜悦,像一根柔软的刺,扎在她布满伤痕的心上。

    你今天过得好吗?山谷今天下了场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无数透明的丝线从天空垂下来。雨后的空气特别干净,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深深吸一口,连心里都变得清爽了。

    汐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镜城没有自然的雨,只有根据程序定时喷洒的、用于清洁建筑表面的水雾,带着消毒剂的味道。她几乎能想象出那片被细雨洗涤后的山谷,琥珀色的天空被洗得更加澄澈,每一片树叶都挂着晶莹的水珠,折射着微光。

    我住的地方,叫做遗忘之谷。婆婆说,山谷是有生命的,它守护着我们,而我们,也要守护它的秘密。所以,我们不能对外面的世界提起这里,这是最最重要的一条规则。不过,风之精灵你应该不算‘外面’吧?你本来就是山谷的一部分呀,对不对?

    遗忘之谷……不能对外界提起……星衍提到的“被折叠的时空”,难道就是指这里?一个被某种力量刻意隐藏、与世隔绝的地方?空羽……他怎么会去到那里?

    山谷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有一条会唱歌的河流,它的水声不是哗啦啦的,而是像好多好多小小的风铃在轻轻碰撞,叮叮咚咚的,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听起来就像星星在河里游泳时发出的笑声。

    会唱歌的河流……星星的笑声……汐音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那样的画面,与她窗外那永恒不变、冰冷炫目的光之瀑布,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为自己,也为那个被困在镜城、却心系这片世外桃源的空羽。

    还有哦,到了晚上,森林里会有很多发光的蘑菇!它们不像月亮那么亮,是柔柔的,像落在地上的小星星,蓝色、绿色、紫色……什么样子的都有。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会偷偷跑出去,坐在那些发光的蘑菇中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颗会发光的小蘑菇,嘿嘿。

    野萤那带着点小得意的、俏皮的笑声,仿佛透过文字,直接响在了汐音的耳边。如此鲜活,如此生动,如此……刺眼。这个少女,拥有着她无法想象的、充满诗意和灵性的世界。

    然后,文字的内容,开始触及那个核心。那个让汐音呼吸骤停的核心。

    对了,风之精灵,山谷里最近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汐音覆在晶石上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他是一个少年,看起来比我大一点点?他是突然出现的,婆婆说,他像是‘从天而降’。他穿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很干净,但是有点奇怪,料子滑滑的,颜色也很素。

    他不太爱说话,总是很安静。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山坡上,或者那块像巨鹰翅膀一样伸出来的岩石上,对着天空发呆,一看就是好久好久。他的眼神……怎么说呢,好像装着很多很多我们这里没有的东西,有时候看起来有点难过,像迷路的小兽。

    迷路的小兽……汐音的心被这个形容狠狠戳中。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显得游刃有余、冷静自持的空羽,在少年时期,在另一个女孩眼中,竟然是“迷路”的?他那时,在为什么而迷茫?为什么而难过?

    不过,他画画的样子很好看! 野萤的文字里,透出一种单纯的欣赏。他有一个扁扁的、硬硬的本子,还有细细长长的、黑黑的笔。他画画的时候,特别特别专注,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他的画板了。他画天空,画云朵,画森林,画那些发光的蘑菇……画得可像了!好像能把风景的灵魂都抓到纸上去一样。

    画画……空羽会画画?汐音从未知道。在镜城,他使用最先进的全息建模和意识构图,从未拿起过一支实体的笔。他那些充满想象力的建筑设计方案,原来,根植于如此原始而纯粹的表达方式吗?

    我偷偷观察过他几次,他画画的时候,眉头会微微皱着,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好像在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有时候画到一半,他会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候,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孤独……连周围的风好像都变得安静了。

    孤独。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汐音记忆的闸门。她想起空羽在镜城的家里,也常常这样,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光流,眼神放空,周身笼罩着一层她无法穿透的、淡淡的疏离感。她曾以为那是天才固有的沉思,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流淌在他血液里的、从未真正消散的孤独。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乡愁。

    野萤的文字,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小心翼翼和兴奋: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走过去,问他:‘你在画什么呀?’

    他好像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我。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看他他的眼睛,颜色好浅,像我们这里最清澈的溪水,里面好像有光在流动。他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才回过神来,然后把画板稍微侧过来一点给我看。

    他画的是山谷西边的那片‘星陨之湖’,湖面上倒映着天空和发光的飞絮,画得可美了!比真的还要美!

    他说:‘这里……很特别。’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轻轻的,带着一点和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的语调。

    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画了,没再理我。

    不过,从那以后,我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星陨之湖……汐音记住了这个名字。空羽清澈的、像溪水般的眼睛……她努力回忆,空羽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在镜城的人造光下,常常显得深沉难测。是时光改变了他,还是……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那般清澈的底色?

    野萤的独白,像一幅用最纯净色彩描绘的画卷,在汐音面前缓缓展开。画卷里,有会唱歌的河流,发光的蘑菇,不能言说的秘密,还有一个“从天而降”、沉默孤独、却拥有着惊人绘画天赋的少年空羽。

    每一个字,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所以为的“真相”是多么的苍白和可笑。她所了解的空羽,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被现实打磨过的棱角。而冰山下那庞大的、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部分,早已在另一个时空,被另一个少女,悄然窥见。

    她像一个饥渴的旅人,贪婪地阅读着这些来自过去的文字,每一句都让她心痛,每一句都让她更加绝望。

    她不是在了解爱人的过去。她是在旁观一场,她永远无法企及的、盛大爱情的序幕。而这序幕,正通过这枚冰冷的晶石,由那个天真烂漫的、被称为“野萤”的少女,亲自,为她这个来自未来的、可悲的“风之精灵”,娓娓道来。这独白,是馈赠,也是凌迟。

    那场来自遗忘之谷的、带着草木清香和星尘微光的独白,如同一种效力强劲的致幻剂,药效退去后,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更深、更尖锐的戒断反应。

    汐音几乎是逃离了她的工作室。那片纯白的空间,曾经是她隔绝外界喧嚣、专注于修复他人创伤的避难所,此刻却变得无比逼仄,墙壁上仿佛写满了无形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嘲讽。野萤那纯净而充满生命力的文字,像一面过于光洁的镜子,将她所处的现实照得无比粗糙、冰冷、了无生气。

    她回到了公寓。这一次,不再是昨夜那种被悲伤浸透的恍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清醒。她像一个初次踏入此地的陌生人,或者说,像一个终于睁开了眼睛的囚徒,开始重新审视这座她生活了两年、曾以为充满爱意的“堡垒”。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刑具。

    那悬浮的沙发——空羽曾坐在那里,目光穿透窗外的光之瀑布,是否在回忆野萤口中那片“会唱歌的河流”?那叮咚的流水声,是否远比镜城永恒的嗡鸣更动听?

    那不对称的茶几——他所说的“生命动态之美”,灵感是否来源于遗忘之谷里那些恣意生长、从不遵循黄金分割的、发光的蘑菇丛?

    那水滴状的灯饰——“凝固的时光”,他想要凝固的,究竟是哪一段时光?是与她在镜城看似平静的日常,还是与野萤在琥珀色天空下、某个被星尘点缀的瞬间?

    甚至连空气中那精心调配的、模拟“阳光晒过织物”的香氛,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股人工香精的虚伪甜腻,与野萤描述的、雨后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蓬勃而真实的气息,隔着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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