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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衍的疑云

    镜城的光,照不进所有角落。在悬浮轨道交错纵横的都市骨架之下,在能量管道如同巨型血管般搏动的深处,存在着被官方地图刻意抹去的缝隙。这里是废弃数据中转站的遗址,是城市新陈代谢遗落的盲肠,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金属与臭氧混合的陈旧气味,以及一种被主流遗忘后特有的、颓败的寂静。

    汐音拉紧了身上不起眼的灰色连帽外套,帽子边缘垂下的人工毛领遮挡住了她大半张苍白的脸。她熟稔地穿梭在锈蚀的管道和暴露着粗线缆的墙壁之间,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来自上方轨道震动的灰尘,在她经过时,被微弱的气流搅动,在偶尔从缝隙漏下的、来自地表世界的惨淡光柱中,徒劳地翻滚。

    她停在一扇看似与周围锈蚀墙壁融为一体的巨大金属闸门前。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早已失效的物理手动转轮,以及旁边一个极不起眼的、没有任何光源的信号接收区。她伸出右手,将掌心轻轻按在冰冷的金属门上。

    没有声音,但片刻后,厚重的闸门内部传来一连串复杂的机括解锁声,低沉而富有质感,与镜城普遍采用的、悄无声息的电磁滑门截然不同。闸门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混合着过热服务器散热、***、以及某种类似雨后电路板般奇特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汐音侧身闪入,身后的闸门立刻无声地合拢,将外界的腐朽与寂静彻底隔绝。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数据和钢铁填满的,喧嚣而孤独的巢穴。

    巨大的空间,挑高惊人,原本似乎是某个大型枢纽的调度中心,如今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成排的、型号各异甚至有些看起来是自行拼装的服务器机柜,如同黑色的金属墓碑,林立在整个空间,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指示灯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粗大的、包裹着不同颜色绝缘皮的线缆,如同疯狂的藤蔓,从天花板垂落,在地面上蜿蜒盘绕,最终汇入那些机柜深处。

    数十面大小不一、新旧程度各异的数据屏幕,占据了所有可利用的墙壁空间,有些甚至悬浮在半空。屏幕上,无数汐音无法理解的代码、波形图、星图碎片、以及不断刷新的监控画面,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流淌、闪烁、碰撞。空气因为大量电子设备持续散热而显得有些闷热,带着一种独特的、干燥的焦糊味。

    这里就是星衍的实验室。镜城最顶尖,也最见不得光的数据分析师的巢穴。

    一个穿着略显皱巴巴的深蓝色工装连体服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蜷缩在一张堆满了各种拆卸到一半的精密仪器、电路板和空能量饮料罐的工作台前。他头发有些凌乱,几缕深褐色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正专注地盯着面前一面悬浮屏幕上疯狂跳动的参数,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星衍。”汐音轻声开口,声音在这充满电子噪音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微弱。

    那身影猛地一顿,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椅子,露出一张清瘦却轮廓分明的脸。看上去年纪与汐音相仿,或许稍长一两岁,肤色是长期不见自然光的苍白,下巴上带着没来得及修剪的青色胡茬。但他的眼睛,那双深灰色的、如同被精密打磨过的金属般的眼睛,却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数据的迷雾,直抵核心。

    他是星衍。空羽的大学同学,曾经被誉为天体物理与信息工程双料天才,后来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理念不合”,脱离了主流学术界,成了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数据掮客兼独立研究员。也是汐音唯一能够信任,且有能力帮助她的人。

    “汐音?”星衍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随即迅速被担忧取代。他放下手中的事情,站起身,快步走过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技术宅特有的、介于笨拙与敏捷之间的奇特协调感。“你怎么来了?脸色这么差?出什么事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角那块已经结痂、但仍显红肿的伤口上,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灰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冷冽。“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这一连串毫不掩饰关切的问题,汐音一直强撑的镇定,几乎瞬间瓦解。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先从那个琥珀色的幻影开始?还是从脑海里那行来自“风之精灵”的问候?

    最终,她只是默默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用一块软布小心包裹着的“溯时之镜”。

    当那枚通体漆黑、不反射任何光线的晶石呈现在星衍面前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实验室里只有服务器持续的嗡鸣和各种设备指示灯闪烁的声音。星衍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晶石,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危险,又极其迷人的东西。他脸上的随意和关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混合着极度警惕与浓厚兴趣的严肃。

    “这就是……空羽留给你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质感,仿佛怕惊扰了这枚沉默的晶石。

    汐音点了点头,声音干涩:“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消失了,它会告诉我答案。”

    星衍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返身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副特制的、镜片上流动着微光数据的眼镜戴上,又取过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奇特的手持扫描仪。他示意汐音将晶石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铺设着抗静电垫的小桌上。

    扫描仪发出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扇形波束,缓缓笼罩住“溯时之镜”。星衍紧盯着扫描仪连接的悬浮屏幕上瞬间爆发的、如同瀑布般刷新的数据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星衍的眉头越皱越紧,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时不时地快速操作虚拟界面,调整着扫描参数,口中发出无意识的、低低的惊叹或困惑的咂舌声。

    “不可思议……”他喃喃自语,“能量读数……几乎是零,但又不对,不是零,是……是某种形式的‘负值’?或者说是……‘折叠’状态?它的内部时空结构……我从未见过……”

    突然,扫描仪发出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能量波动的曲线猛地炸开成一个混乱的、毫无规律的尖峰图案!

    星衍猛地后退一步,飞快地关闭了扫描仪,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种像是刚刚目睹了物理学大厦在眼前崩塌般的震撼与疲惫。

    “汐音,”他转过头,看向她,灰色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不,我的意思是……空羽到底是从哪里弄到它的?”

    “我不知道。”汐音老实地回答,心脏因为星衍的反应而揪紧,“他只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和他最后的研究有关。”

    “研究?‘伊甸园’项目?”星衍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讽刺,“官方报告说那是个失败的能量稳定项目,狗屁!”

    他走到主控台前,快速调出几面屏幕,上面开始滚动大量被加密、涂黑或是明显残缺的档案碎片。

    “我一直在私下调查‘静默事件’,”星衍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紧迫感,“官方说法漏洞百出。空羽的意识消散?就算是最高级别的实验事故,也不可能抹除得如此干净!连他在公共网络留下的浏览记录、购物清单、甚至是他公寓门口的监控影像中无关紧要的帧……所有与他,与‘伊甸园’项目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数据,都被一股无法追踪、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力量,‘清洗’过了。干净得……就像他这个人,以及他研究的核心,从未在镜城存在过一样。”

    汐音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她知道“静默事件”有疑点,却从未想到,背后隐藏着如此庞大而刻意的抹除行为。

    “那这枚晶石……”她看向桌上那枚沉默的黑色晶石,声音有些发抖。

    “它……”星衍也看向晶石,眼神复杂,“它是我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个没有被‘清洗’掉的,与空羽最后研究直接相关的实物。而它的能量特征……”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完全违背了已知的所有物理定律。它散发出的波动,不是我们宇宙的任何一种基本力,更像是……像是从某个‘被折叠的时空’,或者说,是从某个我们无法观测到的‘维度夹缝’里泄露出来的回音。”

    被折叠的时空……维度夹缝的回音……这几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汐音的脑海中炸响!

    那个琥珀色的天空!那个发光的植物!那个名为“野萤”的少女!还有那句“风之精灵,你今天又在哭吗?山谷里的花都垂头了”!

    一切,似乎都有了某种疯狂而合理的解释!

    “星衍,我……”汐音急切地想要告诉他自己的经历,那幻境,那回响。

    但星衍抬手打断了她,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汐音,听我说。”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知道空羽到底触及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枚‘溯时之镜’到底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东西……极度危险。它所连接的那个‘被折叠的时空’,其物理规则可能与我们截然不同,强行交互,后果不堪设想。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无形的存在监听:“那股能够完美‘清洗’空羽所有痕迹的力量,其掌控者,或者说,其背后的意志,绝对超出了我们所能想象的范畴。他们既然能抹去空羽,如果发现这枚晶石的存在,发现你在调查……”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了汐音的喉间。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设备的嗡鸣如同不详的背景音。屏幕上流动的数据,映照在星衍凝重而担忧的脸上,也映照在汐音苍白而震惊的瞳孔中。

    她低头,看着那枚“溯时之镜”。它依旧漆黑,沉默,像一颗通往未知与危险的门户。

    空羽留下的,不是答案。是一个可能将她,也将星衍,一同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巨大的谜团与灾厄。而星衍,这个看似疏离于世界之外的天才,却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向她展示了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并向她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对朋友的关切,对未知的警惕,似乎还藏着一些更深沉的、她此刻无暇去分辨的东西。

    那是守护,是担忧,或许,还有一些未曾言明、却在此刻危机笼罩下,显得格外清晰的情愫。

    疑云,从未如此浓重。而前路,也从未如此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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