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走过客厅,手指拂过那些光洁冰冷、毫无瑕疵的表面。这里的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展示柜。没有随手放置的个人物品,没有即兴创作的涂鸦,没有因为真实生活而留下的、温暖的磨损痕迹。所有的“个性”都被精心设计过,所有的“情感”都被约束在美学框架之内。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尖锐地响起。这个设计出如此冰冷、如此克制空间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会在阳光下为野萤画画、眼神清澈如溪水的少年吗?
还是说,镜城的空羽,只是那个少年被迫套上的一层僵硬外壳?而这座公寓,就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符合这层外壳的……精美囚笼?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光之瀑布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奔流,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虚假的、缺乏温度的辉煌之中。霓虹勾勒出摩天楼宇冷硬的轮廓,悬浮艇像忙碌的工蚁,沿着看不见的轨道穿梭不息。这是一个高效、整洁、高度秩序化的世界,却也是一个……没有鸟鸣,没有溪流,没有会发光的蘑菇,没有雨后青草香的世界。
野萤的文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回响:
“会唱歌的河流……像星星在河里游泳时发出的笑声……”
“发光的蘑菇……像落在地上的小星星……”
“雨后的空气……连心里都变得清爽了……”
每一句,都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她被镜城冰冷现实麻木的感官。她几乎能“听”到那叮咚的水声,“看”到那柔和的、如同星尘洒落的光点,“闻”到那带着生命气息的芬芳。
与之相比,她所处的这个世界,算什么?一座巨大的、由晶体和数据构成的……监狱?而她,汐音,这个生活在镜城顶尖区域、拥有体面职业的记忆修复师,算什么?
一个穿着华服、住在豪华单间里的……囚徒?这个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失去了爱人的未亡人,沉浸在个人的悲伤里。直到此刻,透过野萤的眼睛,她才骇然发现,她所处的整个现实,她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温柔的、残酷的牢笼!
空羽的消失,“静默事件”,这枚诡异的“溯时之镜”,还有那个被隐藏的“遗忘之谷”……这一切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个关于这座“监狱”的、更可怕的真相?
一种强烈的、想要证实什么的冲动,驱使着她快步走到了书房——那个还残留着空羽工作气息的地方。她启动了书桌上的沉浸式终端,淡蓝色的光幕在她面前展开。
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个名字,用最清晰的精神指令,输入了宇宙通用数据库的搜索栏。
遗忘之谷
光幕上,代表搜索进行的流光符号快速旋转了几下,然后,突兀地停了下来。
没有预想中的搜索结果列表,没有相关的星图坐标,甚至没有任何模糊的传说或边缘记载。
光幕中央,只有一行冰冷而绝对的、由官方系统自动生成的红色字体:
查无此地。权限不足或目标不存在。
汐音愣住了。查无此地?怎么可能?!
野萤的描述如此详细,如此真实!会唱歌的河流,发光的蘑菇,琥珀色的天空……那样一个生机勃勃、充满灵性的地方,怎么可能在浩瀚的宇宙数据库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不死心,尝试了各种关键词组合:“琥珀色天空”、“发光植物”、“星陨之湖”……甚至尝试搜索“野萤”这个名字。
结果无一例外。查无相关记录。信息缺失。搜索目标未定义。一次次的否定,像一记记沉重的铁锤,砸在她刚刚燃起一丝求证希望的神经上。冷汗,沿着她的脊柱悄然滑落。
这不是简单的“没有记录”。
这是一种……抹除。一种彻底的、干净利落的、仿佛用最高效的橡皮擦,将某个存在从宇宙的记忆中,毫不留情地擦去的……抹除。
星衍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尖锐地回响起来:“所有与他,与‘伊甸园’项目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数据,都被一股无法追踪、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力量,‘清洗’过了。干净得……就像他这个人,以及他研究的核心,从未在镜城存在过一样。”
难道……“遗忘之谷”,就是空羽“伊甸园”项目研究的核心?就是因为触及了这个被隐藏的世界,他才招致了被“清洗”的厄运?
而这个山谷本身,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被从所有官方记录中彻底抹去,成为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她瘫坐在空羽的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将她紧紧包裹。
她生活的世界,她信奉的数据库,她所以为的“现实”,原来是可以被如此轻易地篡改和抹除的。
那个拥有着琥珀色天空和发光蘑菇的山谷,那个让少年空羽流露出清澈眼神和孤独气息的地方,那个孕育了野萤这般纯净灵魂的所在……它真的存在过吗?还是说,它也像空羽一样,成为了某个庞大阴谋下的牺牲品,被放逐到了“不存在”的领域?
如果它不存在,那她通过“溯时之镜”接收到的一切,又是什么?是她疯了吗?如果它存在,那它现在在哪里?是否正被那股无形的、可怕的力量监视着、掌控着?而空羽的消失,是否与守护这个秘密有关?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入口,脚下是摇摇欲坠的木板,四周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她窥见了一角真相,而这真相,却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更令人窒息的迷雾与恐惧之中。
她不再是那个只为失爱而痛苦的女子。她成了一个窥见了世界虚假表皮下、那狰狞裂缝的囚徒。而告诉她这一切的,不是任何冰冷的证据或理性的分析,而是来自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山谷里,一个天真少女,对她这个“风之精灵”的、纯真而残酷的……独白。
镜城的光,依旧冰冷地照耀着。
而她,坐在爱人留下的、充满谜团的书房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仅是爱情的囚徒,更是这片冰冷钢铁森林、这个被精心编排的“现实”的……囚徒。遗忘之谷的阴影,从未如此巨大,如此沉重地,笼罩在她心头。
工作室的纯白,此刻像一块巨大的、等待书写罪状的羊皮纸。空气凝滞,只有汐音自己过于用力的呼吸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粗重。野萤的独白如同魔音灌耳,那些关于少年空羽、关于遗忘之谷的鲜活描述,与她所处的这个冰冷、虚假的“家”形成了尖锐的对峙,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够连接那场“琥珀色幻影”与冰冷现实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否则,她怕自己会在这真假莫辨的漩涡中彻底迷失,分裂成两个无法相容的个体——一个是为空羽痛苦了两年的未亡人,另一个是窥见了残酷真相的、可悲的旁观者。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工作台中央那枚漆黑的“溯时之镜”。但它沉默依旧,像一扇紧闭的、拒绝再次开启的门。
那么,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那场幻境本身了。
作为镜城最顶尖的记忆修复师,她最擅长的,便是在模糊、破碎、被时间磨损的数据中,挖掘出被掩埋的真相。现在,她要修复的,是她自己脑海中那段来自“溯时之镜”的、短暂而震撼的记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业素养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她汹涌的情感之上。她启动了工作室最核心的记忆处理单元,柔和的光带从天花板和墙壁中延伸出来,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轻轻连接在她太阳穴两侧的特制感应器上。
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她开始回溯。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数据海,无数记忆的碎片像彩色的鱼群般掠过。她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块——带着琥珀色暖意、草木清香和某种心悸痛感的记忆区块。
那是“第一次接触”的记忆。额头撞击晶石后,被强行拖入的那个世界。
她小心翼翼地调动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开始剥离这段记忆外围的情感噪音和因剧烈冲击造成的扭曲波动。她需要最原始、最清晰的画面数据。
眼前的黑暗逐渐被色彩取代。琥珀色的天空,如同温暖的背景幕布,再次缓缓展开。发光植物的柔和光晕,溪流的潺潺声,这次她“听”得更清晰了,确实像野萤描述的,带着风铃般的清脆,还有……树下那个少年的背影。
她的心脏又是一阵抽搐,但她强行压制住。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是修复师,是调查员。
她将所有的精神力聚焦在少年空羽,以及他膝上的那块画板。
画面很模糊。就像隔着一层布满水汽的毛玻璃。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他低头的姿态,手臂挥动的幅度,画板大致的形状。
不够……远远不够……她需要细节。需要看清楚,他到底在画什么!是什么,值得他那样专注,那样投入,仿佛倾注了全部的灵魂?
汐音咬紧下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记忆修复是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尤其是修复自身这种带有强烈情感冲击和未知能量干扰的记忆片段。她感到太阳穴两侧的感应器微微发烫,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增强分辨率……过滤情感干扰……聚焦视觉细节……”她低声念着操作的指令,像是在为自己鼓气,又像是在对无形的系统下达命令。
脑海中的画面开始轻微地抖动,像素颗粒如同受到惊扰的蚁群,开始重新排列组合。模糊的色块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边缘锐利了一些。她能更清楚地看到少年空羽衬衫的褶皱,看到他握着炭笔的、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关节。
画板上的内容,依旧是一片混沌的灰度,只能隐约看到是一些线条和色块的组合,似乎是风景?是树木?还是……
她将精神力催谷到极致,几乎能感觉到血管在突突跳动。她无视了身体的抗议,将所有的“算力”都集中到了画板那一小块区域。
“动态补偿……边缘锐化……高频信息增强……”指令一个接一个。脑海中的画面如同被无形的手一次次地擦拭,水汽在消退,玻璃变得透明。
渐渐地,画板上的内容开始浮现出更具体的形态。那似乎……是一片湖泊。湖岸线的轮廓,水面的波纹……对,是湖泊!就是野萤提到的“星陨之湖”吗?画得确实很美,水光潋滟,仿佛真的有星光坠落在里面,随着波纹荡漾。
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他笔下描绘的,是他此刻身处的、真实而美丽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没有她。
她强忍着不适,继续深入。目光越过近景的湖泊,投向画板的远景部分。那里通常用来描绘天空、远山,或者……其他的环境元素。
远景部分比近景更加模糊,几乎融入了琥珀色的背景之中,只有一些非常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线条和阴影。
这里……有什么?一种强烈的直觉,像冰冷的电流窜过她的脊背。那里一定有什么!空羽不会无缘无故在远景留下笔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