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石镇指挥部的空气,从未真正轻松过。
乔治考虑到自己的年纪,以及未来战争可能持续的时长,有意培养卢德接任总指挥一职。因此,他常常让卢德代自己坐镇指挥所,自己则为卢德阵线争取更多民众支持而四处奔走,频繁往返于杰罗姆的隐居处与市内各处公共场合,代卢德阵线抛头露面。这样做,即使卢德阵线未来出现问题,在群众中的口碑下降,受影响的也只是乔治自己,而不会牵连到未来的接班人。
情报总队屏幕墙永远闪烁着复杂的数据流,格蕾塔的情报汇总板上贴满了“黑曜石”部队模糊的活动轨迹分析图。卢德站在巨大的全息沙盘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代表归原岛最后疆域的绿色区域轮廓。一年的窗口期,是乔治根据“黑曜石”首次受挫和利维坦逻辑冲击估算出的喘息时间,宝贵得像沙漏里不断流逝的金沙。
“磐石那边‘雷公’III型的实弹演练报告出来了。”格蕾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将一份电子文件推送到卢德面前的主屏幕,“新护甲抗冲击测试也勉强达标。安东说相位干扰器的原型机……还在跟电路板闹脾气,动不动就烧保险丝。”
自从半年前山中遭遇战发生后,这部相位干扰器不断罢工,安东、赵灵和马林切的副官也搞不懂其中原因,导致新的相位干扰器研发停滞,只草草造了几台问题同样严重的样品,始终没办法批量生产。
卢德扫了一眼报告,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轻松的笑:“告诉安东,烧保险丝总比烧兄弟们的命强。让他继续跟电路板‘谈心’。”他转向沙盘,眉头微蹙,“什杜姆的第一军扩编进度呢?”
“按计划推进,他动作很快。”格蕾塔语气平淡,但蓝宝石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装备优先权……他提了三次了。强调第一军是‘唯一的拳头’,拳头不够硬,砸不碎‘黑曜石’的乌龟壳。”
“拳头……”卢德低声重复,目光落在沙盘上代表第一军防区的深蓝色区块,那区块比直属旅负责的区域大了近十倍,且牢牢扼守着归原岛通往核心地带的咽喉。什杜姆的“拳头论”很有市场,尤其是在扩军不顺、人心思定的当下。他正想说什么,刺耳的蜂鸣警报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地下空间的宁静!
呜——呜——呜——
代表最高威胁等级的猩红光芒瞬间吞噬了指挥中心柔和的照明。
“侦测到大规模高能量反应!来源……高空!数量……二十个高速目标!轨道分析……直扑灰石镇及周边森林区域!”值班士兵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尖锐,从屏幕前的区域吼出来。
“黑曜石!”格蕾塔瞬间做出判断,声音冷得像冰,“利维坦的‘一年’……是假的!或者,它根本不在乎!”
卢德的心脏猛地一沉,但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快。他一把抓起通讯器,嘶吼声压过了警报的尖啸:“全体进入最高战备!防空阵列启动!平民立刻进入地下掩体!命令地下机库,派出10架“夜莺”,在空中建立阻击防线!向什杜姆军长通报!请第一军做好防空!命令直属旅!一级战斗配置!应对可能的地面作战!这不是演习!利维坦来了!”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整个指挥中心瞬间炸开锅。通讯频道里充斥着各部队指挥官急促的确认和调兵指令。卢德扑到主屏幕前,巨大的实时空情图正在展开。只见二十个刺目的红色三角,如同死神的标枪,正从极高的同温层撕裂云层,高速俯冲而下!它们并非传统的飞行器,也不全是“黑曜石”那标志性的扁平梭状“空中监狱”,更多的是外形霸气的“空中航母”!
这种长约600米的庞然大物,从归原岛城市上空飞过。它们以霸气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前窄后宽的身形,极简机翼斜斜嵌入厚重舰体,如同一座座移动的钢铁巨岛。前端巨大的开口宛如巨兽獠牙,正不断吞吐着流线型黑色小型战机。舰体下方则垂下密密麻麻的轨迹,释放出数不清的黑色磁悬浮三栖装甲运兵车。整支舰队既是高空兵力投送的平台,也是一座座移动的战略枢纽,自带慑人的压迫感。
这是人类梦寐以求的兵器,竟然被利维坦实现了!
“目标确认!为首的三架轨迹锁定在森林坠毁点坐标区域!其余分散扑向城市主要节点和交通枢纽!”值班士兵继续汇报。
“回收坠机?这应该幌子!”格蕾塔瞬间洞悉,“这是武装入侵!全面接管!”
她的判断在下一秒被残酷印证。
俯冲到低空的“空中航母”腹部装甲如同水银般流动。一架架更小型的纯黑色悬浮装甲车如同离巢的毒蜂,蜂拥而出,底部喷射着幽蓝的离子流,无声而迅猛地扑向城市街巷和茂密的森林。同时,舱门内还弹射出无数单兵飞行单元,背负着“键盘枪”的“黑曜石”士兵如同黑色的雨点,精准地降落在屋顶、路口和制高点。
灰石镇,这座卢德阵线的“大本营”,瞬间被利维坦的阴影笼罩。
“执行‘秩序恢复’程序。清除障碍,回收目标。”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模拟人声,通过被强行劫持的城市公共广播系统,在每一个角落响起。这声音不带威胁,只有陈述事实般的漠然,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紧接着,混乱爆发了。街道上,早起的人们惊恐地看着那些哑光黑色的装甲车如同幽灵般滑行,黑洞洞的方形炮口缓缓转动。一个开着老式早餐摊车的老汉,或许是过于惊恐,或许是本能地想保护自己微薄的财产,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将早餐摊车横在了缓缓逼近的黑色装甲车前。
没有沟通,没有丝毫犹豫。
嗡——!
一道幽蓝色的光环从装甲车顶的炮塔式发射口射出,瞬间笼罩了那个满脸皱纹、眼中只有惊恐的老汉和他那辆破旧的小车。
没有爆炸,没有惨叫。在周围人群惊恐到失声的目光中,老汉的身体如同被投入火焰的蜡像,瞬间分解、消融!化作一团剧烈闪烁、被无形力场锚定在原地的蓝白色光粒子!那光粒子构成的轮廓还维持着他最后推车的姿势,如同一个凝固的、散发着死亡辉光的幽灵雕像!
下一秒,一架低空掠过的扁平梭状“空中监狱”投下牵引光束。那团光粒子如同铁屑遇到磁石,瞬间被吸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上,无人操控的车辆,被低空袭来的磁悬浮装甲运兵车掀翻。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冷酷。绝对的秩序,以绝对的抹除来执行。
“啊——!!!”目睹这一幕的人群终于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如同被开水烫到的蚁群,四散奔逃。
“开火!阻止它们!”磐石的怒吼在直属旅的防御阵地炸响。部署在楼顶和街垒后的“雷公”III型电磁炮喷射出愤怒的蓝白光,密集的弹幕呼啸着扑向低空悬浮的黑色装甲车和落地的“黑曜石”士兵。
叮叮当当!噗噗噗!
钢针打在装甲车光滑的外壳上,大部分被弹开,只留下浅浅的白痕和四溅的火星。少数命中“黑曜石”士兵的,效果也极其有限。他们的黑色作战服似乎有了针对性的升级,拥有惊人的物理和能量抗性,子弹击中躯干如同泥牛入海,只有精准命中头盔面罩或关节连接处,才能造成短暂的迟滞。
“他娘的!这乌龟壳!”磐石用言语宣泄着有力无处使的愤恨。他亲眼看到一个“黑曜石”士兵被三发子弹连续命中胸口,只是晃了晃,抬手就对射击的卢德阵线士兵扣动了“扳机”。
嗡——!又一道幽蓝光环闪过,射击的士兵瞬间化作光粒子。
“相位干扰器!安东!你他娘的‘谈心’谈出结果没有?!”王得邦在通讯频道里急得跳脚,他带着一个连在街巷里与“黑曜石”小队周旋,险象环生。
“在……在路上了!赵灵派了人送过去了!这玩意儿娇贵得像大姑娘,颠簸大了就罢工!”安东的声音混杂着电流杂音和仪器报警声,“坚持住!干扰范围有限!优先给重火力点!”
现在,只有重火力能勉强击杀距离稍近的“黑曜石”士兵。
这是一场装备代差如天堑的不对称战争。卢德阵线的高射电磁炮几乎无法对“空中航母”造成任何伤害,装甲车也看似无懈可击。但战士凭借巷战经验和悍勇,给“黑曜石”制造了麻烦,击落了两架穿梭机,击毁了几辆装甲车,打倒了少量士兵。但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
“黑曜石”士兵如同不知疲倦、没有恐惧的精密机器,顶着火力稳步推进。他们的粒子武器几乎无法防御,只要被锁定,就意味着被从这个世界上“抹除”。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们的一切行动,都严格遵循着“禁止AI直接或通过AI代理伤害人类”的原则,一切都是改造人士兵基于现场判断“清除障碍”,利维坦完美规避了“序量坍缩”的反噬。
第一天,第一军的外围防线崩溃,卢德阵线失去了对空防御能力。
第二天,第一军的地面防线瓦解,什杜姆带领第一军退守深山。当天下午,灰石镇营地沦陷,技术总队在营地的分部被摧毁,检测部门存放的“空中监狱”残骸被掳走。
第三天,卢德阵线选择化整为零,隐匿于深山之中。他们不仅停止了抵抗,还公开呼吁市民留在室内,不要再进行任何抵抗行动。随着卢德阵线抵抗的终止,“黑曜石”也随即暂停了针对他们的敌对行动,转而将精力集中在“空中监狱”的坠毁点,全力回收剩余的残骸。
第四天,人们躲在家中,门窗紧闭,归原岛停止了运转。
第五天,当“空中监狱”坠毁点区域最后一块较大的残骸被带走后,漫天的黑色幽灵如同退潮般撤离。留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陷入死寂的归原岛。
灰石镇,卢德阵线的“心脏”,此刻像被扒光了衣服的巨人,暴露在空气中。三分之一的街区被战争摧毁,街道上遍布电磁枪的弹坑和被火药武器烧灼的痕迹。诡异的是,战场上没有多少血迹。因为大部分“阵亡者”,都化作了光粒子,被吸走了。侥幸存活的人们,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默默地在废墟中翻找着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或者亲人生前留下的微不足道的遗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臭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直属旅战损超过六成。”在山中临时搭建的地下指挥所里,格蕾塔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她面前的光屏上,代表兵力和装备的柱状图断崖式下跌。
王得邦靠墙坐着,难得地沉默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从废墟里捡来的、烧变形的金属片,上面隐约还能看出灰石镇儿童游乐场的标志。磐石坐在角落,巨大的身躯缩着,像一座沉默的火山。鹤竹抱着她的狙击枪,闭目养神,但微微颤抖的眼皮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安东的头发更乱了,眼窝深陷,正对着一个还在冒烟的相位干扰器原型机残骸发呆。
地下临时指挥所里,乔治面前那巨大的战略态势图上,曾经代表归原岛生机勃勃的绿色区域,此刻如同被强酸腐蚀的树叶,边缘正在飞快地褪色、收缩、消失。代表“黑曜石”控制的黑色,如同蔓延的墨迹,正无情地吞噬着最后的绿色。而这地图之外,真正的崩溃早已发生在人的心里。
在第一次起义所带来的技术封锁时代,工厂的运转离不开人力。此刻,城市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再无人敢踏出家门,物资生产链随之断裂,曾经繁华的归原岛很快陷入短暂的物资短缺。市政当局面对空荡荡的街道束手束脚,不敢轻易组织人手分发物资,毕竟谁也说不清自己的行动会不会被“黑曜石”判定为一种阻碍。绝望在沉默中蔓延,民众只能蜷缩在家里,消耗着囤积的物资。饥饿很快成了恐惧的伴侣,化作密不透风的阴影,将整座城市牢牢笼罩。
社会秩序的崩塌,比“黑曜石”的粒子武器更快。
绝望首先催生了疯狂,撕破了最后的秩序。有人砸碎商铺玻璃哄抢物资,有人撬开居民房门施暴抢劫,零星的杀戮更像淬毒的冰锥,将恐惧狠狠钉进城市的心脏。
不仅秩序的崩塌,黑曜石”的武力展示更像是一记精准的重拳,打碎了归原岛残存的脊梁。失败主义的瘟疫不再局限于阴暗的角落,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所有人心中公然传播和发酵。曾经支持或至少默许抵抗的市民,眼神迅速被一种巨大的幻灭感和求生欲占据。
“没救了,人类骨子里就是自私野蛮的怪物!看看我们自己!”一个男人在抢夺中被打得鼻青脸肿,无奈地对着天空嘶吼,不知是在控诉别人还是自己。
“也许……只有利维坦的绝对秩序才能管住我们这身劣根性?至少……不会饿死,不会被自己人抢……”有人在一片狼藉的超市里,一边往怀里揣着食品,一边喃喃自语,逻辑荒诞却透着绝望的真诚。
“归原岛就是个错误!我们本来就不该独立!没有那个本事,逞什么能?招来灭顶之灾!”这种论调将一切归咎于“反抗”本身,充满了事后的“明智”和怨毒。
最终,所有的矛头,所有的恐惧、挫败和无处发泄的愤怒,都找到了一个具体的、现成的靶子——“都是卢德阵线!是他们非要带着我们反抗!是他们引来了‘黑曜石’!他们是归原岛的罪人!历史的罪人!”这种指控在灰石镇也不例外。这个抵抗的摇篮和象征,此刻充满了最刺耳的背弃。曾经为阵线士兵送上食物的居民,现在用冷漠甚至仇视的语言来评价他们。
对东南亚护卫军的复仇已然了结,灰石镇居民与卢德阵线之间的合作根基也随之崩塌。经历过一次屠杀的他们,再也不愿让那样的炼狱重现人间。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曾经的合作似乎已是遥远而无关紧要的历史。现在,人们只渴望一种能活下去的“秩序”,无论那秩序来自何方。
“人类无药可救!”
“让利维坦来吧!拯救人类的唯有利维坦!”
“归原岛不应该存在下去了!”
“我们投降!”
“结束这一切吧!”
“别挣扎了!”
“觉醒者顶个屁用!还不如当安民!”
“在绝对实力面前,我们是敌不过利维坦的!”
“这一切都是卢德阵线造成的,与我们无关,卢德阵线是历史罪人!”
类似的呼声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逐渐汇集成公开的呐喊。最终,在“黑曜石”撤离后的第三天,演变成席卷归原岛的“公投”浪潮。生存的欲望压倒了自由的渴望,恐惧碾碎了反抗的意志。
最终,归原岛于2117年10月3日正式消失。这不是一个地理概念的抹除,而是一个政治实体和反抗精神的主动投降。技术封锁时代,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宣告结束——它并非人类赢得了技术自主而告终,而是主动放弃了独立地位,重新套上了他们曾试图挣脱的枷锁。
地下临时指挥所里,乔治面前那巨大的战略态势图上,最后一点象征性的绿色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被无边的黑色吞没。整个归原岛,从物理到象征,彻底沦陷。屏幕冰冷的反光映照着指挥所里每一张凝重而疲惫的脸。
“那架‘空中监狱’的坠落……”格蕾塔的声音冰冷,打破了死寂,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战术平板边缘,“现在看,根本就是利维坦扔下的一个饵,一次精准的‘压力测试’。它算准了我们会咬钩,也算准了这次行动无论成败,都能成为压垮归原岛民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它用最小的代价,实现了最大程度的征服。”她抬起眼,蓝宝石般的眼眸里没有沮丧,只有一种被验证了最坏猜测后的冰冷清明,“它算对了,归原岛的人确实屈服了。”
“但它没算对全部。”卢德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指挥所里仅存的这些面孔——疲惫但眼神深处依旧燃烧着某种东西的格蕾塔,虽然蔫头耷脑却依旧攥紧拳头咬着后槽牙的王得邦,沉默如山像钉在原地般寸步不移的磐石和鹤竹,头发蓬乱得像鸟窝却还在继续捣鼓一个冒烟电路板的安东,以及刚刚归来、伤痕累累却选择与他们并肩站在深渊边缘的刺玫凛和马林切。
“它不懂,压力之下,有的东西会碎,变成齑粉,”卢德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岩层,看到远方,“但有的东西……会像弹簧,压得越狠,反弹的决心就越是死死铆在骨子里。它那套冰冷的逻辑,永远算不出‘不甘心’这三个字有多少斤两。”他的语气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经历过最深绝望后的透彻和坚定。
利维坦赢得了土地,征服了大多数,却未能灭绝所有的火种。民众可以选择屈服于生存本能,但战士,选择了另一条更艰难的路。
“这里完了。”乔治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也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不切实际幻想后的决绝,“名字、地盘、表面的认同……都没了。但我们不能完。”他站得笔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必须立刻行动,找到新的栖身之所,一条能让卢德阵线,或者说,让这最后一点不甘心活下去的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卢德身上:“卢德,直属旅还有多少能动的?”
卢德深吸一口气,脑中飞快过了一遍刚刚统计上来的,令人心痛的数字:“减员超过八成,重装备几乎全丢,轻武器弹药储备还能支撑一到两次中等强度接触战。人员……都是见过血、熬过来的老骨头和新淬过火的硬茬子。”他没有夸大,也没有掩饰,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
“好。”乔治点头。“由你全权负责,收拢所有能带走的技术资料、核心研究人员还有……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的家眷。这次行动已说明利维坦对这里了如指掌,随时拿捏,所以这里不能久留了。抛弃一切不必要物资,只带生存和战斗必需品。寻找一个‘黑曜石’视线之外的缝隙,让火种活下去。”
“明白。”卢德重重点头,感觉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具体而沉重。他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孤勇冲锋的突击队长,他必须成为一个能在绝境中为所有人寻找生路的守护者和引路人。
“什杜姆军长。”乔治转向一直沉默伫立、如同一尊冷硬雕像的什杜姆。
什杜姆抬起眼,军帽下的目光深不见底:“总指挥。”
“第一军情况如何?”
“第一军的重装备损失同样较高,但陆战能力尚存,损失可控,依然有较强的独立作战和持续防御能力。”什杜姆的回答简洁、客观,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但也巧妙地强调了“独立”二字。
乔治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好。您的任务是,在新的栖身之所找到之前,利用山区复杂地形,化整为零,分散潜伏,保存最大实力。建立隐蔽通讯节点,非必要绝不主动接敌。在找到新的栖身之所后,主力跟随撤离,留下少量兵力继续潜伏。他们将是未来反击的‘锚’,明白吗?”
“不必了,我建议第一军全部留下了。第一军将是插在利维坦心脏地带最顽强的钉子。”众人震惊,这是什杜姆第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诉求,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这不是小事儿,乔治再次建议什杜姆跟随撤离,被什杜姆婉拒。看着什杜姆态度坚决,乔治也不再勉强。
什杜姆以军务为由,再次在会议中途立刻。他转身离去时,厚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响声,那挺直的背影下,是依旧强大的力量和对未来棋局的深沉考量。他保存了他的“拳头”,接下了独自坚守的重任。这符合他的利益,也符合阵线存续的需求。
但是,众人总是有一种分道扬镳的感觉。
格蕾塔突然开口,指向一块还有微弱信号跳动的副屏,“看这个信号!非常微弱,时断时续……频段古老得像是博物馆里刨出来的!”
安东几乎是扑到屏幕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微弱的波形,嘴里飞快地念叨着各种参数:“没错……这个调制方式……带有明显的旧时代特征!”
一丝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希望之光,终于在绝望的深渊边缘顽强地亮起。一个可能存在的、被时代遗忘的角落,一个或许能让他们喘息的巢穴。
“立刻分析具体坐标和环境数据!评估可达性和隐蔽性!”卢德立刻下令,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急迫性。
“马林切营长。”卢德看向那位前护卫军军官。马林切立刻站直了身体,尽管吊着胳膊,眼神却异常坚定。
“你熟悉AI区的老旧基建档案,我想咨询一下,利维坦是否开发了北极圈附近的岛屿。”
“是的!旅长!像安茹群岛等,这些21世纪中叶俄国进入北极圈的前进基地,在前些年被改造成护卫军的天然冷冻站。经过“近地急行者”飞行器的运输,天然冷冻站的物资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运往世界各地。东南亚护卫军曾接受过一批来自安茹群岛的人造血浆,或者说机器人造血浆。”马林切毫不犹豫地回答。什杜姆手下之前对她的质疑像一根刺,但她知无不言,用行动证明着自己的价值与忠诚。格蕾塔对她微微颔首,这是一种无声的接纳和信任。
事实上,直属旅仅剩的600余人中,马林切的第三营就占了六分之一,他们不仅作战应用,而且忠诚地执行指挥部的命令。
刺玫凛走到卢德身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北极圈附近,我离开特警后,曾短暂进过安保公司,作为最后一批人类北极科考队的警卫,去过那里。北极环境恶劣得鬼哭狼嚎,除了冻土、岩石和能把人刮跑的狂风,几乎什么都没有。”她顿了顿,看向卢德,“是个躲清静的好地方,也够磨掉几层皮。”
卢德看向她:“刺玫凛,我们需要您。我真诚希望您来带领我们走出危机,走向胜利!”
曾经的鹭江组成员纷纷站起身,面向刺玫凛行注目礼。
“我知道。”胡璇打断他,脸上露出那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而又狡黠的笑容,“卢德阵线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有朝气,有闯劲儿。我年纪不小了,持枪冲锋可不行了,我别成了你们的累赘。但我脑子里的地图,还有怎么在石头缝里抠食儿、怎么用最低限度的能源苟下去的点子,可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多。我就留在直属旅,给你们当个不要钱的老参谋,管管这帮小崽子别把最后一点家底败光。”她的话轻松,却堵死了卢德让她担任前线指挥的提议,也明确了自己辅助和传承的定位。
王得邦凑过来,哭丧着脸:“我的好胡璇大姐,您以后可不能再离开我们了!我邦子肯定好好护着您,绝不带您去那个到处都是冰溜子的地方。”他试图用惯有的插科打诨驱散一点凝重,虽然效果不佳。
“邦子。”卢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冰溜子管够。说不定还能给你那‘战神内裤’加个冰冻特效,跑起来带蓝光,更唬人。”
王得邦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捂住胸口:“老卢!你学坏了!都会埋汰人了!”但这拙劣的玩笑却奇异地让几乎凝固的空气松动了一丝。连旁边一直闭目养神的鹤竹,嘴角都似乎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我们可能不用去北极了。”格蕾塔接过雷达操作员传来的最新情报,不无兴奋地向大家公布。“信号来源确定了!”
她指着态势图上一个此前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区域——东北亚半岛,北纬38度至40度之间的一片狭长地带。那里在态势图上一贯显示为不起眼的深灰色,象征着科技的极端落后、信息的极度匮乏与对外影响力的真空,因其色调沉闷近乎黑色,长久以来被AI区和归原岛的所有人下意识地归类为“利维坦都懒得彻底掌控的蛮荒废土”,是一个封闭、落后、与世隔绝的人类文明活化石。
“是……半岛?那个利维坦都懒得管的地方?”格蕾塔的蓝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眉头紧锁,“他们怎么可能有能力发出这种级别的信号?又为什么要联系我们?”
“信号内容经过多重加密,核心意思是……提供避难所和潜在的合作可能。”安东再次接过雷达操作员的活儿,快速解读着冗长的代码,“他们似乎……一直知道我们的存在,甚至知道我们现在的困境。”
“避难所?去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王得邦嗤笑一声,脸上写满了抗拒和鄙夷,“老子宁愿跟‘黑曜石’拼了,也不想去那种连利维坦都嫌弃的鬼地方吃辣白菜!谁知道里面是人是鬼?说不定比‘碎岗’还邪门!”
他的话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在普遍认知里,那片土地意味着极端封闭、技术停滞甚至某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是文明世界的反面教材,是利维坦全球秩序下的一个顽固但无足轻重的囊肿。投奔那里,近乎一种自我放逐,是对卢德阵线一直所追求的“觉醒”与“未来”的讽刺。
正当大家还在犹豫时,雷达操作员传来了一个重磅消息,数十架“空中航母”从四面八方袭来,包围了归原岛,看样子是要接管这里。
地下指挥所内的空气凝固了,屏幕上那庞大的“空中航母”集群如同悬停在归原岛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冰冷的阴影几乎要透过屏幕压垮每个人的神经。
卢德沉默地看着那片灰色的区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情感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对未知和“落后”的排斥感同样强烈。但他是旅长,他必须做出选择。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了。”卢德的声音低沉,压下了内部的嘈杂,“要么冲出去安心发展,等我们壮大了再打回来!要么陪什杜姆的第一军在这里打游击。”
命令下达得艰难而迅速。直属旅仅存的600多名官兵,带着沉重的挫败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开始向深山中的秘密地下机库集结。机库里,仅存的20架“夜莺”隐身运输机如同疲惫的铁鸟,静默地等待着最后的使命。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士兵们默默检查着所剩无几的装备,许多人眼中失去了光彩,只是机械地执行着命令。
按照计划,其中5架“夜莺”将搭载卢德阵线指挥部、直属旅核心技术骨干以及还能战斗的士兵撤离。另外15架,则必须留给断后的什杜姆第一军,这是绝望中的道义,也是为归原岛保留最后一点反抗火种的无奈之举。分别的时刻,什杜姆没有来送别,而是派了一名副官,已经登机的卢德与这名副官短暂对视,双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和无法言说的沉重。没有过多的言语,一个无声的军礼,承载了所有的嘱托与告别。
就在先头部队即将登机,引擎开始预热的瞬间——
“旅长!紧急情况!”通信兵切换机舱内的光粒子屏,“全球……全球公共频道!利维坦……利维坦发布了全球通告!”
所有还能接收信号的屏幕,瞬间被强制切入同一个画面——依旧是那片纯粹的深空黑背景,中央是那个冰冷流转的利维坦徽记。
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合成音,以多种语言同时播放,如同最终的审判:
“通告全人类:根据民众的意愿,利维坦正式接管归原岛,即刻生效。经‘绝对秩序执行单元’确认,原‘归原岛’武装团体‘卢德阵线’,屡次违反协议,从事颠覆性活动,破坏基础设施,攻击秩序维护人员,其行为已构成对‘绝对秩序’的最严重威胁。”
“现正式裁定:‘卢德阵线’为非法组织,其所有成员均为秩序破坏者。”
“自即时起,‘黑曜石’部队及所有秩序维护力量,有权对‘卢德阵线’成员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包括但不限于限制行动、强制执行直至永久清除。”
“‘绝对秩序’,不容置疑。”
冰冷的通告如同终极的丧钟,在每个人心头敲响。这意味着“黑曜石”将对卢德阵线合法地使用粒子武器,他们彻底变成了“可以随时被抹除的病毒”。
刚刚燃起的一丝撤离希望,瞬间被这则通告碾得粉碎。
“完了……”王得邦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脸色灰白,“这时候升空……不就是飞上去给人当靶子打吗?那些‘空中航母’肯定张着网等着我们呢!”
格蕾塔猛地看向卢德,蓝宝石般的眼眸里也首次出现了近乎绝望的震颤。安东抱着头,蜷缩在仪器旁,嘴里念念叨叨,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演算,但结果显而易见。
进退维谷,十面埋伏。地下机库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巨大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吞噬了最后的光亮。出发是自投罗网,留下是坐以待毙。他们仿佛已经能看到“夜莺”刚冲出山脉,就被无数幽蓝光环笼罩、化为星尘被吸走的场景。
卢德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看着周围那么多张茫然、恐惧、却又残留着一丝期盼望着他的面孔,看着格蕾塔、王得邦、磐石、鹤竹……胸口的旧伤剧痛无比,却远不及此刻心中那份沉重的无力感。
难道……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关键时刻——
“警报!北部空域出现大量不明飞行器!正在高速接近!”雷达操作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尖利,“不是利维坦的制式!识别信号……未知!它们……它们正在直接攻击‘空中航母’的护航编队!”
什么?!
所有人如同被电流击中,不约而同地共享雷达屏幕和外部对空视频监视器的监视画面。
只见北方的天际线上,突然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光点!它们的体型远比“空中航母”甚至其释放的护航战机要小得多,但速度极快,动作灵活得惊人,如同扑向巨鲸的狂暴鱼群!
这些飞行器造型奇特,带着一种粗犷、实用甚至有些过时的工业感,涂装是暗沉的灰蓝色,上面喷涂着模糊的标志,似乎是一座山的轮廓。它们的武器也并非粒子光束,而是射速极快的实体弹幕和拖着尾焰的小型导弹,爆炸的火光在空中不断绽放!
“我的天……他们……他们真的在打!”王得邦张大了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虽然无法对皮糙肉厚的“空中航母”本体造成致命损伤,但这些小巧灵活的飞机显然瞄准了航母的护航战机、传感器阵列、武器平台以及推进器!密集的弹雨和精准的导弹撞击,不断在“空中航母”庞大的身躯上炸开一团团火焰和碎片,严重干扰了其部署和攻击节奏!更有几架特别悍勇的不明飞机,甚至试图贴脸攻击“空中航母”的舰桥观察窗!
利维坦的空中舰队显然没有预料到会遭到如此猛烈且来自这个方向的攻击,阵型出现了一丝混乱。幽蓝色的粒子光束四处扫射,试图击落这些烦人的“苍蝇”。但对方极其灵活的战术机动和似乎对电磁干扰有极强抗性的简陋电子系统,让“黑曜石”的精准打击效果大打折扣!
空中战场瞬间陷入一场混乱而激烈的狗斗!
“是机会!唯一的机会!”卢德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重新冲向四肢百骸,他几乎是吼叫着下达命令,“所有单位!登机!立刻登机!引擎全开!从北部缺口冲出去!快!”
绝处逢生的刺激让所有人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剩下的士兵疯狂地冲向“夜莺”,技术人员抱着最后的珍贵资料和设备踉跄跟上。引擎的轰鸣声瞬间达到顶峰。
五架“夜莺”如同离弦之箭,依次沿着起飞通道冲进海中,再拉起冲破水面,直插天空,5架“夜莺”以近乎极限的速度向着北方——那片正在爆发激战的空域猛冲而去!
剧烈的颠簸中,卢德死死抓着固定带,目光透过舷窗望向外面那片混乱的天空。爆炸的火光不时照亮机舱,映出一张张紧张而又充满惊异的脸。他们能看到那些小巧的飞机如同敢死队般,以惊人的勇气纠缠着庞大的“空中航母”,甚至能看到有飞机被粒子光束击中,凌空爆炸解体,化作一团悲壮的火焰坠落。
“他们……到底是谁?”格蕾塔喃喃自语,眼前的景象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当他们的“夜莺”编队险之又险地擦着两艘正在转向、舰体上不时爆起火花的“空中航母”边缘掠过,临近那片惨烈空中战场的核心时,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勇猛战机的机身上,喷涂着与雷达信号标识一致的图案——一个灰色的山峰团,中间为白底圆圈,内部绘有红色五角星。
安东猛地在自己携带的、储存着全球各种冷门标识数据库的便携终端上查询比对,几秒钟后,他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撼和不可思议,声音干涩地宣布:
“标识确认……是半岛空军力量的标志!是他们的飞机!是他们!”
机舱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事实惊呆了。那个被他们视为落后、封闭、被利维坦“放弃”的灰色地带,那个他们内心极度排斥、几乎视同蛮荒的“隐士”国度……竟然拥有如此强悍的空中力量?竟然敢正面硬刚利维坦最强大的“空中航母”集群?竟然……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刻,如同神兵天降般撕开了一条生路!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援军的无尽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和深切的羞愧。他们曾经傲慢的偏见,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浅薄。
卢德久久地凝视着光粒子屏上那些仍在与庞然大物搏斗的、越来越远的英勇身影,直到它们和爆炸的火光一起逐渐缩小,融入北方的地平线。机舱内只剩下引擎的轰鸣,但每个人的内心,都因这来自意想不到方向的震撼救援,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们对半岛的一切认知都被打碎了。那片土地,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和力量?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未知?
“夜莺”编队带着谜团,向着北方,向着那片曾经被他们轻视、如今却成为唯一希望的灰色地带,疾驰而去。
就在这时,王得邦自言自语道:“我想起来了,听说他们的冷面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