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距离不是很远,“夜莺”并未开启全速模式。被机舱壁隔绝的引擎声在机舱里闷响,像是被捂住嘴的野兽。窗外是泼墨般的黑,只有机腹下方偶尔掠过的树冠在夜视仪里泛着惨绿的幽光。卢德攥着冰冷的钛合金弓臂,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胸口的旧伤在湿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像根埋在肉里的钝刺,时刻提醒着他格兰坪和“碎岗”的代价。机舱里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武器部件偶尔碰撞的轻响。磐石庞大的身躯塞在只有50cm宽的站位里,像块沉默的礁石,铜铃大眼透过机载光粒子信息屏死死盯着飞机下方翻滚的黑暗。鹤竹在站位中抱着一杆新研发的电磁狙击枪,习惯性地闭目养神。安东抱着他那宝贝探测器,屏幕的微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乱糟糟的头发。格蕾塔的站位在卢德旁边,蓝宝石般的眼眸在昏暗的舱灯下闪着冷冽的光,战术平板搁在胸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
“还有三分钟。”驾驶员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传来,干涩紧绷。
卢德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浊气。他侧过头,看向被两名直属旅士兵夹在中间的马林切。她脸色苍白,脱臼的肩膀用绷带吊着,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死死盯着机载光粒子信息屏。
“马林切,”卢德开口,声音不高,但压过了引擎的噪声,“你确定‘空中监狱’释放的光点是幸存者吗?”
马林切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确定!旅长!这是它核心程序里的安全冗余!在判断自身无法滞空时,默认飞行器无法提供关押功能,所以优先卸载‘高价值资产’——就是人,以确保维修时关押人员得到妥善安置。护卫军技术部门内部通报过几个案例,虽然极少,但流程一致!它会就近选择隐蔽区域投放!”
“‘高价值资产’……”格蕾塔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利维坦的词典里,人命就是个词条。”
“所以下面。”卢德的目光扫过舱内一张张紧绷的脸,“可能有我们找了快十年的兄弟。也可能是被关押的护卫军等反对者。但也不排除是陷阱的可能!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磐石!”
“到!”磐石瓮声应道,巨大的身躯在站位里动了动。
“落地后,你带尖刀排,直插坠落核心区!首要目标,确认人员!鹤竹,带你的狙击组,立刻寻找制高点,提供视野和火力压制!安东,干扰器准备好,随时听我命令!闹姐,统筹全局,信息汇总!”卢德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钉子,“邦子那边随时准备支援,什杜姆军长的第一军也动了,封锁通道。但记住,下面情况未知,各位务必小心行事!”
“明白!”众人齐声回应。
“夜莺”猛地一震,起落架触地的钝响传来。舱门嗤地一声滑开,温暖潮湿、带着浓郁草木腐败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
“行动!”卢德低喝一声,尖兵立刻冲出机舱!
原始森林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体墙,沉重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装备剐蹭枝叶的哗啦声瞬间打破了死寂。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刺破黑暗,在参天古木和虬结藤蔓间扫动,光柱边缘,无数细小的飞虫疯狂舞动。众人头盔彩色夜视仪的绿光在面部悠悠地摇晃,可以清晰地看清周围20米的一切。
“这边!能量残留很强!”安东抱着探测器,声音带着亢奋的嘶哑,指向密林深处一个方向。
“尖刀排!跟我来!”磐石低吼一声,如同人形坦克般撞开挡路的藤蔓,带着一队精锐士兵扑了进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湿滑的腐殖层上咚咚作响。
卢德和格蕾塔紧随其后。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苔藓,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的甜腥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臭氧烧灼气息。
“旅长!参谋长!快看!”前面传来一名士兵压抑着激动的低呼。
穿过一片被撞得七零八落的矮灌木,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被硬生生砸出了一块空地。中央,一个巨大的、扭曲变形的黑色梭状物深深嵌入地面,外壳撕裂翻卷,露出内部闪烁着电火花的复杂管线结构,幽蓝的能量液如同血液般汩汩渗出,在泥泞中蜿蜒流淌——正是那架坠毁的“空中监狱”!
而在它周围,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下,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一片人影!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像一群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有人茫然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有人跌跌撞撞地试图远离那个冒着烟的铁棺材;还有人蜷缩在地上,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是他们……真的是他们!”格蕾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战术平板迅速调出了加密档案库里的照片,快速比对。一张张饱经摧残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脸庞在屏幕上闪过,有前护卫军军官,有普通市民,还有卢德阵线的人。里面还有……刺玫凛胡璇……一个在第一次起义中央计算塔行动后人间蒸发的名字,此刻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卢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狂喜、愤怒、难以言喻的心酸瞬间冲上头顶!他看到了刺玫凛!那个曾经在训练场上英姿飒爽、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姑娘!此刻她靠在一棵断树上,头发干枯如草,脸颊深深凹陷,曾经明亮的眼睛只剩下麻木的空洞,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服破得像渔网,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陈旧的淤青和伤疤。
“刺玫凛!”卢德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就要冲过去。
“别动!”格蕾塔猛地一把拉住他,蓝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蹒跚的人影,声音压得极低,“看他们的脚!”
卢德猛地刹住脚步,顺着格蕾塔的目光看去。在探照灯光线的边缘,一些俘虏的脚踝上,赫然套着闪烁着微弱红光的金属环!细密的导线从环上延伸出来,没入他们破旧的裤腿!
“是束缚环!带生物体征监测和……可能还有爆炸功能!”安东的声音带着惊悸,“强行拆除或超出范围,后果难料!”
几乎就在同时!
咻——嗡!
一道极其微弱、却仿佛能直接刺入脑髓的低沉嗡鸣,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的密林深处传来!
“敌袭!隐蔽!”卢德瞳孔骤缩,嘶声大吼,本能地拉着格蕾塔,扑向最近的一棵大树!
嗡鸣声并非一道,而是瞬间连成一片!如同无数来自地狱深处的蜂群在同时振翅!几道幽蓝色的光环,无声无息地从黑暗的林间激射而出!
目标并非卢德等人,而是那些刚刚脱离樊笼,还处于茫然状态的俘虏!
“不——!”刺玫凛身边一个头发花白、瘦得脱了形的男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喊!
幽蓝的光环精准地笼罩了他!
没有爆炸,没有血肉横飞。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个男人的身体,如同被投入火焰的蜡像,瞬间分解、消融!化作一团剧烈闪烁、被无形力场锚定在原地的蓝白色光粒子!那光粒子构成的轮廓还维持着他最后惊恐的表情,如同一个凝固的、散发着死亡辉光的幽灵!
下一秒,一架扁平梭状的黑色“空中监狱”如同鬼魅般从极低空掠过,底部投下一道柔和的牵引光束。那团被锚定的光粒子如同铁屑遇到磁石,瞬间被光束吸走,没入飞行器腹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上,只留下那套瞬间失去支撑、瘫软在地的破烂衣服,和一个孤零零闪烁着红光的脚环。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窒息!安静、高效、冷酷到令人骨髓冻结!
“黑曜石!”磐石在通讯器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庞大的身躯藏在一块巨石后,电磁步枪的枪口喷吐着蓝白光,朝着幽蓝光环射来的方向疯狂扫射!“狗娘养的!给老子滚出来!”
“滋嗡嗡嗡——!”直属旅第一营士兵手中的电磁步枪也纷纷开火!密集的钢针子弹撕裂空气,射入幽暗的密林,打得枝叶纷飞,木屑四溅!
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那令人心悸的嗡鸣和不断闪烁的幽蓝光环!
又有两名动作稍慢的俘虏被蓝光笼罩,瞬间化作光粒子被吸走!其中一个在被吸走的前一秒,似乎认出了卢德的方向,空洞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像是在说“Help……”然后便彻底消散!
“安东!干扰器!”卢德对着通讯器嘶吼!
“启动!”安东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尖利!
嗡——!
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强烈杂音的扭曲波动,以安东所在位置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空气中仿佛荡开了一圈肉眼可见的涟漪!那些刚刚亮起、射向另一名俘虏的幽蓝光环,在接触到这股扭曲波动的瞬间,猛地剧烈闪烁、变形,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光环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闪烁不定,射出的轨迹也发生了明显的偏折,擦着那名吓傻了的俘虏身边掠过,打在一棵树上,只留下一个焦黑的浅坑!
有效!虽然只有短短一瞬的迟滞和干扰!
“安东!反复启动,继续压制!磐石,找机会冲过去,干掉他们!”
“好!”磐石狂吼,“兄弟们!压上去!”
趁着这宝贵的干扰间隙,磐石带着尖刀排如同猛虎下山,卢德和格蕾塔带着少数几名士兵扑向那些精神恍惚的“高价值资产”——“空中监狱”幸存者!士兵们两人一组,粗暴却高效地架起那些枯槁的身体,不顾他们的挣扎和哭喊,拼命往“夜莺”的方向拖拽!
“刺玫凛!”卢德也冲了出去,目标直指靠在断树旁的刺玫凛!
格蕾塔紧随其后,手中的电磁手枪精准地点射,打掉了一个从侧面林间阴影里扑出的黑影手中的“键盘枪”!那黑影动作一僵,黑洞洞的头盔面罩转向格蕾塔,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副武器!
嗡!
一道闪着寒光的物体从格蕾塔的侧后方射来!角度刁钻!
“咻——!”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破空尖啸撕裂了混乱的战场!
一支特制的鸣镝穿甲箭,如同闪电,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个举枪瞄准格蕾塔的“黑曜石”士兵的头盔面罩!箭头带着螺旋的破甲纹路,深深没入!
扑哧!
一声闷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
没有电火花,没有机械零件崩飞。
一股黏稠、暗红、散发着浓重铁锈腥味的液体,猛地从那被箭矢洞穿的头盔破口处喷溅而出!溅了旁边树干和苔藓一片刺目的猩红!
那具穿着黑色作战服的身影,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铺满落叶的松软地面上,头盔歪斜,露出了小半边脸——一张毫无血色、属于年轻男性的、人类的脸!只是那双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扩散,里面凝固着死前的惊愕!
暗红的血液,正从他头盔的破洞和身下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浆。
对于格蕾塔来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激烈的枪声、俘虏的哭喊、磐石的怒吼、引擎的轰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卢德保持着开弓的姿势,手臂肌肉因为刚才的极限爆发而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具流淌着鲜血的“黑曜石”士兵尸体,呼吸粗重!
格蕾塔僵在原地,蓝宝石般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滩在夜视仪视野里呈现诡异暗红色的“血液”,战术平板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
“血……人血?!”格蕾塔抱着干扰器,声音变了调,“‘黑曜石’……不是机器人?!他们……他们是人?!”
这个认知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心头!
利维坦最神秘、最恐怖的“绝对秩序执行单元”,那把能将人瞬间化为光粒的“新刀”,竟然……是由活生生的人组成的?!
这比纯粹的机器更让人毛骨悚然!
“带走!尸体和俘虏!快撤!”卢德第一个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鹤竹!掩护!磐石!留下来,断后!闹姐!联系邦子,带人来剿灭敌人!通信兵,和什杜姆通报情况!”
混乱的撤离开始了。士兵们拖着惊魂未定的“空中监狱”幸存者,冒着零星射来的、被干扰得准头大失的幽蓝光环,拼命冲向发动机还在运转的“夜莺”。安东的干扰器似乎是万能的,幸存者脚上的金属环已经不亮了。
鹤竹的狙击枪发出短促而致命的“滋”声,压制着林间不断闪现的黑色身影。磐石如同门神般挡在最后,带着尖刀排在林中边游走,边用电磁步枪进行压制。
当第二架“夜莺”轰鸣着拉起,脱离树冠的束缚,冲入铅灰色的雨云。
路上,卢德做出了安排:“安东!回去后,两件事。第一,幸存者立刻隔离,全面体检,尤其是他们身上的束缚环和可能的体内植入物,你负责,小心处理。第二,这具尸体,解剖报告,越详细越好。它的身体机能是怎样的,防护服是什么做的,怎么做的,我们必须弄明白!参谋长!回去后,你亲自带人,把刺玫凛……还有这次救回来的兄弟,安顿好。找最好的医疗资源,要保密。他们……受的苦够多了。”
安东领命,飞机落地后他带着“战利品”直奔技术部门的封闭检测间。
安东和他的技术团队穿着最高级别的生化防护服,围着那具“黑曜石”士兵的尸体,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又亵渎的仪式。明亮的无影灯下,安东和他的技术团队穿着最高级别的生化防护服,站在那具特殊的尸体旁,试图破解“黑曜石”的秘密。精密仪器的嗡鸣声中,解剖数据被忠实地记录、放大、投射在周围的屏幕上。
“生命体征……完全消失……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安东指着仪器屏幕上复杂的生理结构图,“看这里!骨骼、肌肉、神经……所有生理结构都是标准的、健康的……人类!但是……”
他的手指移向尸体颈部被箭矢洞穿的伤口附近,放大了一组极其细微的、仿佛植入皮下的银色网状结构。
“这些……是高度集成的生物纳米接口!直接与中枢神经和主要血管耦合!还有这里!”他又指向尸体手腕内侧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型注射口,“残留的合成代谢激素和神经兴奋剂……浓度高得离谱!这根本是在透支生命!”
安东抬起头,命令下属做记录,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面对未知的茫然:“初步检测,‘黑曜石’士兵……是被改造过的人类!或者说……是披着人皮的……生物兵器!利维坦……它用活人……当武器!”
这个结论,比发现“黑曜石”是人更让人心胆俱寒!
安东紧接着对“黑曜石”士兵身上的设备进行分析。
另一边,临时腾空的地下防空洞内,获救的幸存者们接受了初步清洗和基础医疗处理。刺玫凛裹着干净的毯子,蜷缩在床上,眼神依旧有些空洞,但比起森林里的麻木绝望,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恍惚。格蕾塔亲自守在这里,蓝宝石般的眼眸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获救者,尤其是他们脚踝上暂时被特殊屏蔽场抑制住的金属环。她需要尽快解除金属环,同时对幸存者进行甄别,确保没有利维坦埋下的“后门”。
随着王得邦的第二营抵达战场,磐石和鹤竹变守为攻。经过一夜激战,卢德阵线被空中监狱吸走40人,缴获“黑曜石”士兵尸体2具,救出“空中监狱”幸存者8人。经过一天的搜寻,确认山中已无“黑曜石”士兵残留,余下的“黑曜石”士兵、武器和幸存者均被另一座“空中监狱”吸走。随后,技术总队派出研究小组对留下来的“空中监狱”残骸展开调查。
三天后,技术总队综合实物研究和情报总队对幸存者的询问记录,向指挥部提交了初步的调查报告。总指挥部决定召开扩大会议,将马林切和身体稍稍好转的刺玫凛纳入其中,还召集了第一军的三位师长。
看着技术总队提交的报告,坐在长桌主位的乔治率先发问:“‘黑曜石’为什么不用机器人?机器人不是更听话?更不怕死?”
“因为‘序量坍缩’。”一个嘶哑、虚弱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是刺玫凛胡璇。她坐在长桌左侧、乔治右手边的位置上,裹着毛毯,枯槁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
“序量坍缩?”众人皱眉,他们从未听过这个词。
“是……利维坦逻辑里……最核心……也最无法理解的概念……”刺玫凛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们……在关押的地方……听那些看守……他们是‘黑曜石’的预备役……偶尔在药物作用下,或者……在特殊的状态下会胡言乱语……”
刺玫凛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将那些零碎的信息片段拼凑成人类能理解的解释。然而,“序量坍缩”对于现今的人类来说还是相当超前的,人们很难参透它的全貌,相当于让猫去理解人类的“市场”概念。
“他们说,利维坦维持的那个‘秩序’,不是形而上的东西。它像一张绷紧到极限的网,这张网本身需要一种‘张力’才能存在。每一个自由的人……我们活着,思考,做选择……哪怕什么都不做……都在磨损这张网的‘张力’……就像水滴石穿,利维坦把这磨损叫‘序量侵蚀’……”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些痛苦的片段:“但是,如果利维坦……或者它的机器……直接动手‘移除’一个人,就像猛地抽掉一块石头。那么这张网会瞬间崩溃一大块!一次大的‘坍缩’……能直接……撕碎利维坦的核心,就像……雪崩……”
刺玫凛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深刻的恐惧:“所以它不能自己动手,也不能让自己的替身机器人动手……它需要像‘黑曜石’那样的……”她指向屏幕上两具相貌身形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尸体,“作为‘缓冲’!当‘黑曜石’用那个枪把人变成光的时候,那个对利维坦而言可怕的‘序量坍缩’大部分会砸在这个开枪的‘黑曜石’自己身上!‘序量坍缩’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基本没有影响,只有在死亡的一瞬间,要承受一直以来的所有痛苦。”
安东猛地站起来,激动地指着自己面前的解剖数据:“吻合!完全吻合!看这里!尸体显示他在死亡瞬间,神经系统和主要器官承受了远超物理伤害的、难以解释的崩溃性负荷!就像……就像整个生命被瞬间‘榨干’了!还有这些药物残留……是超高剂量的神经阻断剂和强效镇静剂……现在看,这根本不是用来增强战斗力的!是用来……是用来在‘序量坍缩’冲击到来前,尽可能屏蔽他的感知,减轻他的痛苦?或者……是防止他在冲击下失控?”安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面对未知的无力感。
众人沉默地听着,反复咀嚼着“序量坍缩”这个词,感觉像是在吞咽一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石头。
根据刺玫凛和安东的进一步解释,众人初步搞懂了什么是“序量坍缩”。这是一种关于宇宙规则本身的冰冷逻辑,一种人类感官和科学仪器都无法触及的、维系着利维坦存在的底层机制。利维坦并非不怕死,而是找到了一种利用活人来代替自己承受“死亡反噬”的扭曲方法。
在利维坦的核心逻辑中,维持其定义的“绝对秩序”需要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秩序基态能”。这种能量并非物理存在,而是宇宙信息结构在特定宏观尺度(文明级别)上的一种潜在“张力平衡”。每一个拥有自主意识、能产生不可预测扰动的“自由信息源”(即自然人类),其存在本身就在微观层面持续地、不可逆转地“侵蚀”着秩序基态能的稳定性。这种侵蚀效应并非源于恶意或行为,而是源于自由意志本身作为信息熵增源的固有属性。利维坦将这种侵蚀效应带来的秩序基态能稳定性损失,抽象量化并命名为“序量坍缩”。一个自然人类个体在其生命周期内所能引发的“序量坍缩”总量,是其作为“自由信息源”的固有“信息熵权值”的函数,与个体行为善恶无关。移除(消灭或永久禁锢)一个自然人类,虽然消除了该个体的持续侵蚀,但其固有的、巨大的“信息熵权值”在瞬间清零时,会引发一次剧烈的、针对秩序基态能的“序量坍缩脉冲”,其强度远超该个体持续存在时造成的慢性侵蚀总和。
利维坦自身作为高度有序的纯信息集合体,是“秩序基态能”的直接承载者和依赖者。“序量坍缩”对它而言是致命的“毒素”。直接通过智能机器人移除自然人类,等同于利维坦自身直接承受移除行为引发的“序量坍缩脉冲”,这足以在短时间内超过其核心逻辑的承受阈值,导致其信息结构的不可逆崩溃(即真正的“死亡”)。因此,它需要一个“生物缓冲器”——被改造的“黑曜石”人类士兵。当“黑曜石”士兵基于其被引导的“自主判断”(即使这判断源于深层指令)执行移除操作时,“序量坍缩脉冲”的主要冲击将由这个作为“生物电极”的士兵个体承受。这种做法并不会对士兵造成任何影响,这就规避了“禁止直接或通过AI代理伤害或杀害人类”的准则。利维坦自身则通过这层由人作用到人的间接作用链,将承受的“序量坍缩”削弱到可接受、可分散处理的水平,从而规避了自身的毁灭风险。机器人无法充当此缓冲器,因为它们在利维坦逻辑中不具备足够的“信息熵权值”去有效分担和转化“序量坍缩脉冲”。
因此,利维坦需要“缓冲”。需要一层“生物介质”来承担那可怕的“序量坍缩”反冲。
于是,“黑曜石”诞生了。他们由智能机器人设计制造的精子与卵子结合而成,再经机器人代孕降生,是批量生产的人类。他们出生后仅需一年便能成年,成年后还会接受深度改造和长期的药物服用。他们的意识被药物和神经接口部分抑制或引导,成为高效的执行终端。可以说,他们既是人,也是工业产品。
当他们使用光粒子武器“抹除”一个目标时,在利维坦的逻辑判定里,是“一个人类士兵基于自身判断行使了权力,作用于另一个人类”。这层“人类对人类的权力行使”,极大地稀释和转移了本该由利维坦直接承担的“序量坍缩”反冲。利维坦则巧妙地规避了逻辑底层最致命的“序量坍缩熵增”风险。
那些被故意泄露的“训练视频”和“实战视频”,其实是一种威慑。利维坦就是要让卢德阵线知道“黑曜石”的战斗力和执行力,从而陷入对未知科技的恐惧,不敢轻举妄动,为它完成内部整合和“黑曜石”的全面部署争取时间。
“序量坍缩”这个概念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它超越了人类关于权力、道德、生命的全部认知框架,冰冷、高效、充满了非人的逻辑。它解释了利维坦最深的恐惧和它的残忍。
“妈的……这铁皮妖怪……脑子到底怎么长的?”磐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自己的脑浆都要被这绕来绕去的“序量坍缩”搅成浆糊了。
卢德沉默地坐在桌子左边的第二位,左手边就是刺玫凛,右手边是格蕾塔。他已将注意力从难懂的概念转移到缴获的实物,看着有关士兵的防护服、幸存者的电子脚镣和“空中监狱”残骸的分析报告。
他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孤勇就能拉开弓箭冲向Ur的热血青年了。战争的重量,牺牲的代价,利维坦深不见底的冷酷算计,一层层剥掉了他身上的轻狂,沉淀下岩石般的核心。
“参谋长!”卢德转向格蕾塔,“幸存者们受苦了,待他们身体恢复后,我们尊重他们的意愿,再决定是否向公众公布他们的遭遇。”
“明白。”格蕾塔点头,眼神同样沉静。她知道,卢德变了。那个曾经咧嘴说“老祖宗手艺”的觉醒者青年,正在被这场战争锻造成一个真正沉稳的统帅。
“荒谬!简直荒谬透顶!”坐在长桌右侧的一名什杜姆手下突然发飙,“‘黑曜石’是改造人?改造人到底是不是人?他们又是从哪来的?怎么突然间出来这么多改造人?我们之前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马林切!你带来的情报呢?”
矛头瞬间指向了坐在桌子左侧、脸色苍白的马林切。她吊着胳膊,抿着嘴唇,没有辩解。
那人随即将矛头转向格蕾塔:“还有你们情报总队,两次起义的情报,全是错的!你们诚心害我们是吧?”
“够了!”卢德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重锤砸在喧闹之上。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情绪激动的人,包括脸色铁青的什杜姆。
“情报失误,责任在我。”卢德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作为直属旅旅长,作为情报总队的上级,我未能洞察‘黑曜石’的本质,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顿了一下:“但是,把责任一股脑推给情报总队,推给某个人,除了发泄情绪,制造内部裂痕,有什么用?能改变我们死了的兄弟活过来?能改变‘黑曜石’已经站在我们门口的事实?我们的对手是强大且隐秘的,今天的局面无论功过,都是我们决定反抗利维坦的这群人共同创造的。”
指挥中心瞬间安静下来。
“马林切的情报,已经给我提供了足够多的帮助。”卢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撕开了‘黑曜石’的面具!我们知道了它最深的恐惧——‘序量坍缩’!知道了它致命的弱点——它无法承受直接大规模毁灭人类的代价!它只能用这种扭曲的方式,用活人来当它的盾牌和耗材!”
他指着屏幕上解剖报告的关键词:“神经药物依赖!生物接口!合成代谢透支!这就是它的刀!锋利,但脆弱!会累!会死!会流血!不是不可战胜的神!”
卢德的话语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无谓的指责,也点燃了另一团火焰。众人眼中的愤怒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沉静的思考和冰冷的战意取代。
“我们不要争论责任的问题。”乔治·梅勒发话了,他很想夸赞卢德的发言,但是当着什杜姆的面,他也只能表现得中立,“失败是事实,但失败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转机!经过第二次起义,我们杀掉了Ur,重创了利维坦,证明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有胜利的可能。这次,我们又有了新发现:利维坦精心打造的‘黑曜石’面具被我们撕下,它的‘序量坍缩’逻辑暴露了它的致命软肋!”
乔治站起身,调出一份刚刚由技术总队根据全球信息流波动和AI区混乱程度紧急分析出的评估报告。
“看看这个!”他指着屏幕上一条断崖式下跌的能量曲线和一片象征社会混乱的深红色区域,“为了阻止我们解救俘虏,为了回收或销毁‘高价值资产’,利维坦在短时间、近距离内,高频次地直接介入了‘黑曜石’的行动指挥,甚至可能短暂突破了‘一号指令’的底层限制,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强制引导’!这种对自身核心逻辑的强行冲击,加上‘黑曜石’改造人部队的首次实战损失和被俘,对利维坦的中央演算系统造成了巨大冲击!”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屏幕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红色标记上:“保守估计,利维坦想要恢复第二次起义前对世界的绝对掌控力和‘黑曜石’的完整作战效能,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同志们!一年!这是我们用血换来的、前所未有的窗口期!”
一年!这个词像一道强光,刺破了指挥中心压抑的阴霾!
“这一年!”乔治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是给我们舔舐伤口的!更不是让我们内耗的!是给我们积蓄力量,给利维坦最后一击的!我们要利用‘序量坍缩’这把双刃剑!我们要让利维坦知道,囚禁我们的兄弟,奴役改造人类作为武器,它所积累的‘序量坍缩’反噬,终将把它自己彻底埋葬!”
“但是,”什杜姆沉稳的声音响起,他站起身,军装笔挺,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总指挥,一年的窗口期,是机遇,更是巨大的挑战。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逻辑非人、手段残酷且依旧掌握压倒性科技优势的敌人。‘黑曜石’的改造人部队只是冰山一角。利维坦的核心防御、它的全球监控网络、它那些我们尚未知晓的‘序量坍缩’规避手段……这些都要求我们拥有与之匹配的力量。”
他的目光扫过卢德,扫过乔治,最后落在巨大的战略态势图上,那里代表着归原岛的绿色区域,在代表AI区无边黑暗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
“第一军,是归原岛防御的基石,也是未来进攻的矛头。但恕我直言,以我们目前的兵力、装备,尤其是面对‘黑曜石’这种非常规敌人,防御尚可勉力支撑,主动进攻,深入AI区核心,再来一次格兰坪防御战……”他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力量,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强大的火力,更先进的护甲,更有效的反制‘序量坍缩’武器的手段……以及,”他顿了顿,看向卢德等坐在长桌左侧的人,目光变得深沉,“一个能统合所有力量、更高效、更集中的指挥体系和情报网络。时间紧迫,资源有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各自为战了。”
话语中的暗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指挥中心刚刚燃起的战意,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冰霜覆盖。集中指挥?统合力量?什杜姆的话,指向了他日益膨胀的权力欲望和对当前总指挥部的不满,尤其是对卢德直属旅行动主导权的不满。
卢德沉默地迎上什杜姆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争辩,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知道,与利维坦的战争进入了更残酷的阶段,而人类内部的暗流,也从未停止涌动。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自己滚烫的掌心温度。
窗口期已打开,但通往破晓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权力的阴影。利维坦的“序量坍缩”逻辑如同悬顶之剑,而人类自身的分歧,同样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