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还有人吗?我被那群混蛋咬了一口,我感觉我现在浑身发冷……”
“求救!我们需要水和食物!”
“听说大连附近一带还有海军活动,有人一起去海边吗?”
陈岩此刻正戴着耳机,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像考古学家般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无线电旋钮。
营地的电台中心,过去可能只是个堆放杂物的仓库,如今却成了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空气里混杂着老旧的电子设备散热味、煮过头咖啡的焦苦,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尘埃气息。
突然,陈岩身体猛地绷直,如同被电流击中。调整旋钮的手指瞬间定格。耳机里,一个微弱、失真,却像垂死挣扎般急促的男声,顽强地穿透了干扰:
“求救!求救!我们在采石场沿线小镇……受到伏击!重复,受到伏……”
声音在这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如同瀑布般的静电噪音吞没,接着,只剩下宇宙背景辐射般的、无意义的嘶嘶声。
陈岩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猛地按下录音设备的回放键,那绝望的呼救再次撞击他的耳膜。不是幻听!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榨干房间里稀薄的氧气,一把摘下耳机,几乎是撞开门冲出了通讯室。
几分钟后,营地委员会的成员被紧急召集到会议室。李海脸上还带着刚从岗哨换班下来的风霜和疲惫,眼白布满血丝。李曼刚醒,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顾霈坐在椅子上,眼神沉稳。他的父亲——被大家尊称为顾伯——也坐在一旁,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什么情况,老陈?这么急?”李海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直接问道。
陈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房间中央那张老旧木桌旁,将笨重的录音机放在上面,按下了播放键。
那个充满绝望和急切的求救声再次在房间里回荡,每一个破碎的词语都像锤子敲在众人心上。
“求救!求救!我们在采石场沿线小镇……受到伏击!重复,受到伏……”
声音消失,房间里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营地日常劳作声——斧头劈柴的闷响、远处孩子的零星哭闹、人们低沉的交谈——提醒着他们这里尚且安全,与录音里的绝望相隔着一个世界。
“旧石场……”李曼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在唇齿间碾碎它。她离开门框,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由各种零碎地图和手绘标注拼凑而成的地图前。她的手指精准地按在一个被红圈醒目标记的位置上——那里是他们与狼帮爆发最终决战的地方,也是哲勒蔑、苏和与伊拉娜获救之地,充满了血腥与生存的记忆。
陈岩走到地图前,用红色记号笔在旧石场区域画了一个更小的圈。“信号源大致在这个范围,误差不会超过五公里。信号很弱,断断续续,应该是距离和地形阻挡所致。但发射源的功率不小,不是普通民用设备。”
“军用电台?”顾霈开口问。
陈岩声音平稳,带着确凿无疑的判断,“民用频道没有这种加密残留和功率特征。能用这种设备在最后时刻发出求救信号的,绝不是普通的幸存者小队。他们要么是溃散的正规军单位,要么是拥有资源丰富的团体。”
李海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携带着丰富的物资储备。武器、弹药、药品、高能食品……甚至是燃油。”他看向委员会众人,目光沉重,“营地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上次从防空洞带回来的药品和从狼帮缴获的武器,消耗得比预期快。尤其是步槍子弹和抗生素。我们需要补充,迫切地需要。”
李曼接过话头,冷静分析:“他们如果携带大量物资,却遇到了无法抵御的麻烦,证明攻击他们的团体组织更加强大,要么他们失去了战斗力逃走,要么……已经被彻底消灭,那这附近我们又多了一个危险的敌人。”
“风险与机遇并存。”顾伯缓缓开口,“我们可能面对未知的危险,可能是盘踞在那里的新威胁,甚至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不去,我们可能会错过一次至关重要的、能让我们多支撑几个月的补给机会。”他深邃的目光看向李海和李曼,带着托付和信任,“利弊我都摆在这里。这需要你们来做决定。”
李海和李曼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权衡与最终的决断。生存的压力和对未知的警惕在激烈交锋,但前者的分量显然更重。
“我们去。”李海最终说道,声音不高,却像钉子楔入木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快速侦查,评估情况。如果可行,获取物资;如果不可行,或者风险过高,立刻撤离,绝不纠缠。”
李曼点头,补充道:“我同意。小队人数不能多,四个人最合适。机动性强,便于隐蔽、搜索和快速撤退。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目标,行动迟缓。”
“算我一个。”顾霈立刻说道,他下意识想挺直腰板,腹部的肌肉牵动让他动作微微一顿,但他眼神坚定,“伤好得差不多了,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快生锈了。不能总待在营地里吃闲饭,外面的事情,我熟悉。”
李海看着顾霈,注意到他刚才细微的停顿,犹豫了一下:“你的伤……”
“没问题。”顾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图恩说了,只要不进行剧烈搏斗,常规行动没问题。我心里有数。”
李海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无法阻拦,点了点头。顾霈的身手、经验和冷静判断是队伍急需的。
“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侦察兵和近距离支援手。”李曼看向李海,“苏和怎么样?他熟悉旧石场周边地形,身手敏捷,近战能力强,槍法也不错。”
“可以。”李海同意,“就我们四个。我,李曼,顾霈,苏和。”
委员会的决定刚刚做出,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沈知远站在门口,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的作战服,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虽然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历经磨难的沧桑与疲惫,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已经焕然一新,带着一种想要重新证明价值的迫切。
“李海兄弟,李曼队长,顾伯。”沈知远语气恭敬但坚定,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听到外面有动静,猜想可能有外出任务。我和蓁蓁——我们休息好了,体力已经恢复。恳请让我们参加,无论是做什么。我们想为营地出一份力,报答大家的收留之恩。”他特意用了妻子叶蓁的昵称,试图显得更亲近和真诚。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
李海看着沈知远,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老沈,你的心意我们明白,也很感激。但这次任务情况不明,风险系数很高。我们对你的战斗风格、应变能力,以及在高压环境下的反应,还不够了解。”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不带有排斥意味。
李曼的话则更直接一些,带着军人特有的审慎和现实考量:“沈先生,信任需要时间,更需要一次次共同行动来淬炼。我们无法在第一次外出任务中,就将自己和队友的后背,交给一个尚未完全了解其能力和心性的新人。”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这不是针对你个人,这是末日生存最基本的法则。每一个错误的选择,都可能用生命作为代价。”
顾伯也温和地补充道,试图缓和气氛:“知远啊,你的积极性是好的。但营地内部同样需要可靠的人手。你们夫妇刚稳定下来,先适应这里的环境和节奏,熟悉大家,这本身就是在为营地做贡献。外围的警戒、物资整理、农田帮忙,这些工作同样重要。”
沈知远眼神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但他没有争辩,只是嘴唇抿紧,然后缓缓松开,默默点了点头。“我……我明白了。谢谢各位坦诚相告。”他声音低沉了些,“那……那我申请负责今天的外围警戒和清理工作吧,这个我和蓁蓁一定能做好。”
“好。”李海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鼓励,“外围安全就交给你和巡逻队了。注意安全,保持警惕。”
沈知远再次点头,深深看了一眼会议室里的众人,尤其是那幅挂在墙上的区域地图,然后转身离开了,背影在走廊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和孤单。
李曼看着沈知远离去,转向顾伯,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顾伯,我们离开期间,营地就全权交给您了。另外……多留意一下老谷。”
顾伯花白的眉毛挑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疑惑:“老谷?他怎么了?最近没听说他惹什么事。”
“说不上来具体什么事,”李曼眼神锐利,像在分析战场情报,“就是一种感觉。总觉得他最近行踪有点不定,不像以前总待在工坊或者菜地里。眼神也时常躲躲闪闪,跟他打招呼有时也心不在焉。虽然没抓到什么实际把柄,但小心为上,总没错。”
顾伯点了点头,脸上是历经无数风浪后的沉稳与了然:“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看家护院、察言观色还是有点心得的。你们在外面,一切小心。记住,物资固然重要,但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营地需要你们。”
李海、李曼、顾霈相互看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一种无形的责任和默契在三人之间流动。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花。那辆历经艰辛从“山姆大叔”超市弄回来的卡星牌军卡停在营地大门口,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排气管偶尔喷出股股白烟。李海最后一遍检查着车辆油料、轮胎和引擎状况。李曼和顾霈则在一旁,最后一次清点装备和物资:四支保养良好的自动步槍、配套的基数弹药、手槍、军刀、急救包、三天的压缩口粮和淡水。
苏和也准备好了,这个沉默的蒙古汉子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心爱的弯刀擦拭了一遍,背在身上,又将一把保养得锃亮的自动步槍检查完毕,挎在肩上。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像一头即将出猎的雪原狼。
没有多余的告别仪式,四人依次登上军卡。李海坐上驾驶位,系好安全带,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营地的大门缓缓打开,顾伯和少数几个早起劳作的居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模糊。他还看到了站在哨塔上、扶着栏杆的沈知远,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们。
李海按了一下喇叭,短促而低沉,算是告别。随即,他挂挡,轻踩油门。军卡发出一声更加沉闷的低吼,如同苏醒的巨兽,碾过门口的碎石路面,驶出了营地的安全区,迅速融入了外面那片广阔、荒凉而死寂的世界。
……
营地外围,由铁丝网、削尖的木桩和简陋的木质栅栏组成的防线之外,是永远游荡着零星行尸的灰色地带。这些曾经的活人,如今只是遵循着本能移动的腐朽躯壳,是营地必须定期清理的“杂草”。
沈知远和他的妻子叶蓁,正穿着厚实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棉衣,手持磨尖的长矛和厚重的砍刀,小心地清理着被活人气息吸引过来的几只行尸。他们的动作比起营地里的老兵,显然还有些生疏和迟疑,但夫妻间的配合却透着一种历经磨难后形成的默契。
沈知远用长矛熟练地卡住一具穿着破烂西装行尸的脖颈,利用长度优势将它抵在一棵枯树上。叶蓁则迅速上前,眼神一凛,手中砍刀带着风声,精准地劈开了它的头颅。污黑的血液和脑组织溅在雪地上,留下刺眼的斑驳。
“嗬……嗬……”另一具女性行尸拖着一条断腿,从侧面向叶蓁抓来。沈知远反应极快,撤回长矛,一个突刺,矛尖从行尸的眼窝扎入,瞬间结果了它。
两人背靠背,微微喘着气,口鼻前呼出大团白雾。寒冷的空气刺痛着肺部。
“手生了吧?”沈知远看着妻子微微颤抖的手,轻声问道,带着关切。
叶蓁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污点,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还好。就是……就是每次动手,还是会有点……”她没说完,但沈知远明白。那种剥夺某种形态“生命”带来的心理不适,并非轻易就能完全克服。
“慢慢会习惯的。”沈知远安慰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寂静的枯树林,“要想留下来,这是必须做的。”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佝偻、穿着脏旧棉袄的身影,从营地方向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是老谷。他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斧刃崩了几个口子,像他本人一样显得饱经风霜,像是也要来帮忙清理的样子。
“老沈,叶家妹子,忙着呢?”老谷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堆叠在一起,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谷叔。”沈知远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叶蓁也收敛了情绪,礼貌地笑了笑,喊了一声:“谷叔。”
老谷走到他们身边,却没有立刻动手清理不远处另一具正蹒跚靠近的行尸,而是用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慢悠悠地打量着营地方向那不算高大的栅栏,以及更远处,水电站那巨大的、沉默的混凝土坝体。那坝体如同一个时代的墓碑,矗立在灰暗的天空下。
“这地方,”老谷没头没脑地开了口,声音干涩,“看起来是挺坚固的,哈?有墙,有电,有水,井井有条。比外面强多了,是吧?”
沈知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附和道:“是啊,比我们之前待过的所有地方都安全,都……像个人待的地方。”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惜。
叶蓁也点头:“是啊,终于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了。”
“安全?”老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和嘲弄,“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围墙、岗哨、武器……李海他们弄得确实不错。但有些东西,有些灾祸,是再高的墙也挡不住的。”
叶蓁疑惑地看着老谷,女人天生的直觉让她感到一丝不安:“谷叔,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墙挡不住什么?”
老谷转过头,目光在沈知远和叶蓁脸上缓缓扫过,像在审视两件物品。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变得沙哑而神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恐吓氛围:“我在这待得时间,比你们加起来都长。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呵呵。这营地,不像你们眼中看到的那么平静。”
沈知远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语气:“谷叔,我们都是成年人,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到底有什么问题?”
“直说?”老谷嘿嘿干笑了两声,那笑声像夜枭的啼叫,让人头皮发麻,“我怕直说了,你们这对刚找到窝、还没把羽毛焐热乎的小鸳鸯,小心脏受不了。”他凑近一步,身上带着一股陈年的烟油和汗酸混合气味,“我只能告诉你们,真正的灾难,还没真正开始呢。它不在外面那些游荡的死物身上,它就在……路上,马上就要来了。快到你们想象不到。”
叶蓁的脸色微微发白,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沈知远的胳膊。沈知远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他将妻子往身后护了护,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悦:“谷叔,我们很感激营地的收留。李海队长、顾伯他们都是实在人,在想尽办法让大家活下去。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努力。我不知道您到底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或者看到了什么,但我们选择相信他们,相信这个能给我们提供庇护的地方。”
“相信?选择?”老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脸上的皱纹都扭曲起来,“信任?在这世道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子弹?我告诉你们,趁早清醒点!别被眼前这点安稳迷了眼!趁早偷偷做准备吧!别等到灾难真的劈头盖脸砸下来,想跑都跑不了,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们不会再流亡了!”叶蓁忍不住从沈知远身后探出头,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被勾起的恐惧,眼眶有些发红,“我们受够了!受够了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太阳的日子!这里有围墙,有可以信赖的同伴,我们可以各司其职,一起努力活下去!谷叔,您也是营地的一份子,为什么不能说点积极的话,给大家打气,而是要说这些……这些吓唬人的、动摇人心的话?!”
老谷看着情绪激动的叶蓁,又看了看面色阴沉、紧抿着嘴唇的沈知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怜悯、嘲讽和某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的复杂神色。
“各司其职?呵呵……打气?”他喃喃着,扛起那把锈迹斑斑的斧头,转身朝着营地另一个方向蹒跚走去,不再理会他们。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半回过头,那沙哑的声音如同诅咒般随风隐约传来,“等你们亲眼看到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到时候,别怪老谷我没提醒过你们……唉……”
沈知远和叶蓁站在原地,看着老谷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栅栏的转角处,仿佛被那片阴影吞噬。夫妻二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愤怒,以及一丝被强行植入心底、难以驱散的寒意。刚刚通过劳动和融入才建立起来的些许安稳感与归属感,似乎在这一刻,随着老谷那番话,变得有些摇摇欲坠,脆弱不堪。
“他……他什么意思?”叶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沈知远搂住妻子的肩膀,用力紧了紧,像是在给她,也给自己打气:“别听他胡说八道!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而已。他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但他自己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老谷消失的方向,眉头深深锁起。
军卡在荒废多年、裂缝中长出枯草的公路上颠簸前行,像一艘航行在凝固海洋上的破旧船只。越是靠近旧石场区域,车内的气氛就越是凝重压抑,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既视感——大片枯死、枝桠扭曲如同绝望手臂的树林、黑黢黢如同巨兽喉咙的废弃矿洞入口、还有那远处标志性的、如同被天神巨斧劈砍过的斑驳山体。
“又回到这鬼地方了。”顾霈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象,语气复杂地打破了沉默。他想起了在这里与狼帮成员短兵相接的腥风血雨,想起了那支淬毒的箭矢是如何带着死亡的寒意没入自己腹部,想起了李海和李曼拼死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个夜晚。
李曼没有说话,只是从副驾驶位上微微侧身,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那支加装了瞄准镜的狙擊步槍,冰冷的金属部件在她手中闪烁着幽光。她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任何风吹草动。
苏和坐在后排,抱着他的步槍,闭目养神,古铜色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全身的肌肉却微微紧绷着,像一头假寐的豹子。
旧石场这片土地,浸透了他们太多的鲜血、汗水和生死一线的记忆。
经过数小时枯燥而紧张的长途跋涉,军卡最终在一片相对隐蔽、被大量枯藤和倒伏树木遮挡的树林边缘停下。再往前,道路过于狭窄,且容易暴露目标。
“步行前进。最后检查装备。”李海熄了火,拉上手刹,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引擎盖下金属冷却的轻微噼啪声。他拿起自己的自动步槍,咔嚓一声检查槍膛,“保持警戒,注意任何异常。无线电调到备用加密频道,除非紧急情况,保持静默。”
四人利落地跳下车,呈分散战术队形,悄无声息地潜入茂密却死寂的林中,朝着旧石场核心区域以及记忆中那条相连的铁路线方向摸去。脚下的积雪和枯枝发出轻微的碎裂声,被他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压到最低。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了铁锈、陈年尘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腐烂有机物的甜腻气味。
李曼作为尖兵,始终走在最前面,如同林间幽灵。她的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经过精确计算,避开容易发出声响的断枝。她的眼神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放过任何一丝不和谐的痕迹——一个陌生的脚印、一道不自然的划痕、甚至是空气中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异味。突然,她蹲下身,举起握拳的右手。
其他人立刻如同被按了暂停键,迅速依托树干、岩石隐蔽起来,槍口自然指向外侧,呼吸都放轻了。李曼指着地面——那里有几道清晰而杂乱的车辙印,而且不止一种轮胎花纹,看起来像是有多辆不同类型的车辆在近期经过,碾碎了积雪下的冻土。
“不是我们的车。”李海借着树木掩护靠近,蹲下来仔细查看,低声说道,语气凝重,“轮胎花纹更宽,像是……重型车辆。还有更轻便的,像是越野车或者皮卡。”
李曼点了点头,眼神更加锐利:“不止一拨人。而且时间很近,就在这一两天内。”她示意继续前进,但动作更加谨慎。
穿过一片格外茂密、枝杈纵横的枯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同时也让四人的心猛地一沉。一条锈迹斑斑、枕木腐朽的铁轨如同垂死的巨蟒般蜿蜒向前,而在铁轨之上,赫然停放着几节临时拼凑起来的军列车厢!车厢外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如同蜂窝一般,有些地方甚至还有爆炸留下的焦黑痕迹和扭曲的金属破片。暗红色的、已经发黑的血渍喷溅得到处都是,在灰暗的车皮上绘出狰狞的图案。车皮上,用白色油漆喷着的“联防联控局”字样,已经模糊不清,仿佛象征着某个秩序的彻底崩坏。
“就是这里了。”李曼压低声音,几乎只是气流声,“求救信号的位置,没错。”
四人立刻分散开来,借助铁轨旁废弃的枕木堆、倾覆的矿车和地形起伏作为掩护,仔细观察着静默的军列和周围死寂的环境。除了风吹过破损车厢缝隙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空气中弥漫。
顾霈小心翼翼地靠近最末尾的一节车厢,那节车厢的车门半开着,像一张黑洞洞的、择人而噬的嘴。他注意到车厢底部靠近轮子的地方,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半掩在积雪和煤灰里。他匍匐过去,动作轻缓,伸手从车底捡起一张被雨水浸泡过、又经过冻融变得发皱脆硬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上面那潦草、颤抖、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字迹:
“淮安军事隔离区失守留言:我们失去了安全区北侧的山丘,我们的武器被一群乌合之众给抢走了,那是群很狡猾的混蛋。他们还偷走了我们一架轮式步战车,我们赢不了它们(感染者)我们的补给越来越少,伤亡越来越大,感染者现在控制了整个河流。要撤退相当不易,我们小队只剩下将近一半的人数。
我只能对天祈祷希望安东和合答吉还活着,他们被困仓库里了,空中侦察说有几个特殊感染者正在向那里移动,试图包围那里,祝他们好运!”
顾霈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窖。淮安隔离区……那是东部地区最后几个传闻中还在运作的大型安全区之一。他站起身,将纸条递给凑过来的李海和李曼。苏和也警戒地靠了过来。
“淮安隔离区……”李海快速扫过纸条内容,眉头锁死,声音低沉,“看来他们是最后撤出来的溃兵。连他们都守不住了……”
李曼快速看完,眼神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一群乌合之众抢走了他们的武器,还有一架轮式步战车?”她抬头,目光扫过军列车皮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弹孔和凝固的、发黑的血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确定,“看看这些弹孔,密度、入射角度,全是自动步槍抵近扫射留下的。袭击者火力很猛,而且……手段狠辣,目的明确,就是屠杀和掠夺。”
她看向李海,眼神锐利如刀:“不能是你在自由集市上那些所谓的‘朋友’带人干的吧?”
李海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不可能。那帮人,说到底是利己主义者,讲究的是细水长流,偶尔黑吃黑也是挑软柿子捏,规模有限。这种赶尽杀绝完全不是他们的路数。”
“既然不是他们,”李曼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那意味着,这片又冒出来一个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全副武装、拥有重火力、并且极度危险的游猎团伙。他们比狼帮更专业,更贪婪,也更……残忍。”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一个拥有未知人数和自动火力的敌人,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这比已知的、熟悉的威胁,要可怕得多。
“先搜刮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有价值的物资。”李曼压下心中的不安,果断下令,“动作要快,这里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好,不能久留。重点寻找武器、弹药、药品、通讯设备。”
四人再次分散开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不同的车厢。顾霈和苏和负责车头方向的几节,李海和李曼检查中间部分。
顾霈刚试图完全拉开那节半开车厢扭曲变形的车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凝固血液、腐烂内脏和排泄物的恶臭便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猛地捂住了口鼻,胃里一阵翻腾。车厢内部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洗礼过,散落着空弹药箱、破损的防弹背心、撕烂的军服和已经干涸发黑、覆盖了大片地板和墙壁的血迹,但诡异的是,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看来经历了一场毫无还手之力的屠杀。”苏和在他身后瓮声瓮气地说,他的弯刀已经反手握在手中,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车厢内部的阴暗角落。
就在李曼准备借助车体攀上车顶,获取更好视野,观察更远处情况时,一阵细微的、拖沓的摩擦声,夹杂着低沉的、如同破风箱被拉动般的嗬嗬声,从车厢的另一侧,那片被车体阴影笼罩的区域传了过来。
声音起初很微弱,但迅速由远及近,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李曼脸色骤变,立刻打了个极其坚决的“敌袭”手势,同时身体如同狸猫般从车顶滑下,迅速寻找掩体。
李海和顾霈、苏和心脏猛地一紧,立刻放弃搜索,以最快速度向她靠拢,依托车厢和枕木堆作为临时掩体,槍口齐齐指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一具,两具,三具……十具……越来越多穿着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军装、皮肤呈现死灰败色、眼神空洞浑浊的行尸,正跌跌撞撞地从车厢的另一侧阴影里,从铁路旁干涸的排水沟里,甚至从更远处树林里转出来!它们有的身上还挂着残破的装备带,有的缺胳膊少腿,拖着断肢在雪地上划出痕迹,有的半个脑袋都不见了,但无一例外,都张着腐烂的、流出黑色粘液的嘴巴,朝着活人新鲜血肉的气息,发出渴望的嗬嗬声,蹒跚而来!它们正是那些被射杀后,在这荒郊野外悄然转化、徘徊不去的士兵亡魂!
“妈的!这么多!”顾霈咒骂一声,不再犹豫,抬槍就射。
“砰!”
清脆的槍声打破了死寂,子弹精准地掀翻了冲在最前面那具行尸的天灵盖,灰白的脑浆溅射开来。但槍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混乱!
更多的嗬嗬声从车厢前后、铁路两侧、甚至从他们来时的方向响起!眨眼之间,超过三十具,不,可能四十具,甚至更多的行尸,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涌出!它们形成了松散的、但范围极大的合围之势!虽然移动速度普遍不快,但数量庞大,而且其中几具体型异常高大魁梧,生前显然是体格健壮的精锐士兵,转化后似乎保留了更强的力量和更坚韧的躯体!
“节省弹药!瞄准头部!相互掩护!”李海大吼,手中的自动步槍喷出火舌,一个精准的三连发,放倒了两具靠得最近的行尸。槍声在空旷的石场上空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战斗瞬间爆发,毫无预热!
李曼占据了一个由几块巨石形成的相对制高点,狙擊步槍沉稳地射击着,每一聲经过***处理的轻微槍响,都几乎必然有一具行尸眉心或眼窝中弹,一声不吭地倒地。她是小队最稳定、最致命的远程火力点,专门清除对队友威胁最大的目标和对苏和侧翼的潜在危险。
苏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怒吼,他没有选择用槍,而是挥舞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弯刀,如同旋风般主动冲入尸群较为稀疏的侧翼。弯刀在他手中划出凌厉致命的弧线,精准地砍进行尸的脖颈或直接劈开头颅,污血和碎骨四处飞溅。他的近身搏杀能力极强,动作迅猛而高效,有效地牵制并消灭了一部分行尸,极大地减轻了正面李海和顾霈的压力。
顾霈和李海背靠着一节车厢的铁皮,组成交叉火力网,用步槍进行精准的点射,将试图从正面靠近的行尸一个个爆头。子弹呼啸,撞针击发声、子弹壳抛落声、行尸中弹倒地的闷响混杂在一起。行尸不断倒下,但它们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踩着同伴腐烂碎裂的尸体,张牙舞爪,步步紧逼。那股浓郁的尸臭几乎令人窒息。
“三点钟方向!那个穿着防弹背心的大块头!小心!”李曼冷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预警。
只见一具身高接近一米九、肌肉虬结、穿着破烂战术背心和迷彩裤的魁梧行尸,正粗暴地推开甚至撞飞挡路的同类,像一辆小型坦克般朝着李海和顾霈猛冲过来!它手臂挥舞的力量极大,直接将一具挡路的普通行尸扫得旋转着飞了出去!
李海瞳孔一缩,调转槍口,一梭子子弹精准地打在那魁梧行尸的胸口战术背心上,发出“噗噗噗”的沉闷撞击声,但只是让它冲锋的势头顿了顿,未能穿透防护,更未能阻止它!它发出愤怒的嗬嗬声,速度反而更快了!
“打头!打没防护的地方!”顾霈吼道,同时举槍瞄准那巨大头颅的眉心。
但那魁梧行尸已经冲到近前,腐烂粗壮、带着破皮手套的大手带着一股恶风,如同铁钳般抓向李海的脑袋!速度远超普通行尸!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声尖锐的、不同于槍声的破空声撕裂空气!
一支尾部带着羽毛的利箭,如同被死神亲手掷出,精准无比地从侧面射穿了那魁梧行尸的太阳穴!箭尖甚至从另一头透出了一小截!魁梧行尸前冲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溅起一片雪泥。
李海惊出一身冷汗,猛地转头看去。只见苏和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弯刀,手中握着一把看似简陋却异常扎实有力的木弓,弓弦还在微微颤动。他正快速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第二支箭,动作行云流水,眼神冷静如冰。这个沉默的蒙古汉子,竟然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了如此惊人的传统技艺!
“谢了,老苏!”李海由衷地喊道,心中对这个伙伴的评价再次提升。
苏和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已经锁定了下一个目标——一具正试图从侧面扑向李曼所在巨石的行尸。弓弦再响,那行尸应声而倒。
战斗陷入了令人焦灼的消耗战。行尸的数量远超他们最坏的预估,而且其中混杂着几个特别难缠的“精英”。弹药在快速消耗,每个人的体力都在下降,呼吸变得粗重。寒冷的天气里,额头却渗出了汗珠。
“不能这样耗下去!弹药不多了!”李曼从巨石上滑下,落地的声音吸引了附近几具行尸的注意,她用手槍快速点射解决,“必须立刻突围!往军卡方向撤!我来开路!”
“跟我来!交替掩护!”李海大喝一声,主动向前突进,用步槍刺刀和槍托格挡开靠近的行尸,试图杀出一条血路。顾霈紧随其后,负责清理李海侧翼和补槍。
苏和再次拔出弯刀,与李曼一起断后,两人如同默契的舞者,一个用刀光构筑死亡之网,一个用精准的射击清除中远距离的威胁,奋力抵挡着从后面和侧面如同潮水般不断涌来的行尸。
四人且战且退,配合已然默契无比。就像一把在尸潮中燃烧的火焰镰刀,艰难却坚定地切割着腐烂的包围圈。
汗水模糊了视线,污血沾满了衣裤,肌肉因持续发力而酸痛,但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们每一个动作。终于,他们冲出了行尸最密集的核心区域,进入了来时的树林边缘。
身后的行尸依然嘶吼着,执着地紧追不舍,但树林复杂的地形和茂密的植被,有效地限制了它们庞大的人数优势,为小队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快!进去!”李海第一个冲到一栋矮屋旁,一脚踹开了门,冲了进去。
顾霈、李曼和苏和也先后冲了过来,带着一身硝烟和血腥味,狼狈却迅捷地关上房门,挤进了小屋。
“妈的!”顾霈靠在门板上喘着粗气,他的步槍槍管都有些发烫。
然而,更多的行尸——数量远超刚才——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瞬间堵死了街道!其中,赫然有几个体型异常臃肿、皮肤呈现不祥紫黑色、四肢着地、移动方式如同蜘蛛般诡异的变异体!
他们的退路,被彻底切断了。
李海死死盯着窗外,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声,他看着前方那密密麻麻、如同地狱之门洞开般涌来的尸潮,尤其是那几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特殊感染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该死……我们被包围了。”
屋内,瞬间被一种更深的绝望和紧张所笼罩。窗外,是无穷无尽的、嘶吼着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