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同乘龙辇?!
此言一出,不啻于又一道惊雷!
百官之中响起一片难以抑制的抽气声!
龙辇,那是天子专乘,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自古以来,除了极少数特殊时刻,便从未有臣子能与皇帝同辇!
这是何等的恩宠?
简直是旷古未闻!
胡惟庸刚刚升起的那点侥幸和虚荣,瞬间又被巨大的惶恐所取代!
这恩宠太过了!
过到让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危险!
他扑通一声,这次是真的跪下了,以头抢地,声音因为极度的受宠若惊而颤抖变调。
“陛下!万万不可!”
“龙辇乃天子之乘,臣何德何能,焉敢僭越!”
“此例一开,祖宗法度何在?臣万死不敢从命!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跪在那里,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土地,身体微微发抖。
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吓的。
朱元璋低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语气却更加不容置疑,甚至带上了一丝“咱就这么定了”的霸道。
“什么祖宗法度?咱就是祖宗!”
“咱说你能坐,你就能坐!”
“起来!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
“还是说,你胡惟庸立了这么大功劳,连跟咱坐一辆车的面子都不肯给?看不起咱这老伙计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玩笑的口吻,但其中的分量,却重如千钧。
胡惟庸知道,再推辞,就是真的不识抬举,甚至可能引起陛下的不快了。
他冷汗涔涔,大脑飞速权衡,最终,那股对权力巅峰的隐秘渴望,对陛下信重的侥幸揣测,以及自我安慰,压倒了对危险的直觉。
他颤巍巍地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无限感激与惶恐的复杂表情,声音哽咽。
“陛下……陛下天恩浩荡,臣……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既蒙陛下不弃,臣……臣斗胆,遵旨!”
说着,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腿脚似乎都有些发软。
朱元璋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拍得胡惟庸又是一趔趄。
然后拉着他,不容分说地走向龙辇。
内侍早已准备好矮凳。
胡惟庸几乎是手脚并用,在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或惊疑,或深思的目光注视下,爬上了那辆金碧辉煌,象征着无上权柄的龙辇。
当他在朱元璋身侧那个特意加设,略矮一些的锦墩上小心翼翼坐下时。
一股难以言喻,混合着极致虚荣与隐秘不安的颤栗,瞬间席卷全身。
他忍不住微微挺直了腰杆,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下方依旧跪伏的百官,看到他们仰望的目光,心中那股洋洋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看,陛下如此信重我!
同乘龙辇!
旷古恩荣!
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
在他身侧,朱元璋那张带着笑容的脸上,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与毫无温度的寒意与杀机。
那寒意快如闪电,瞬间即逝。
仿佛只是阳光在睫毛上投下的阴影。
龙辇再次被抬起,庞大的仪仗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向着洞开的朝阳门驶去。
鼓乐重新奏响,庄严而盛大。
百官纷纷起身,按照品级序列,跟随在龙辇之后。
而太子朱标与叶凡,则落在了文官队伍相对靠前的位置。
朱标望着前方那辆承载着父皇和胡惟庸,正逐渐驶入城门洞的龙辇,年轻的脸上眉头微蹙,目光复杂。
他方才将父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胡惟庸的每一次反应,都看在眼里。
那看似亲热无间的场面,却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寒意。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叶凡平静无波,却清晰入耳的低语,声音恰好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殿下,今日陛下之举,您当多看,多思。”
朱标微微侧头,看向叶凡。
叶凡的目光也落在前方渐行渐远的龙辇上,继续低声道:“陛下喜怒,不形于色,赞则极致而誉,亲则逾格以恩。”
“此方为帝王心术,驭下之道。”
“胡惟庸乘辇,面惶恐而心实喜,洋洋得意,以为圣眷无双,攀至巅峰……”
“殊不知,陛下的刀,正悬于其顶,寒光已映其颈,只待……时辰一到。”
朱标身躯微微一震!
猛地再次看向那辆已经进入城门,只剩下模糊轮廓的龙辇,又看向身旁叶凡那平静而深邃的侧脸。
他不再说话,只是缓缓转回头,目光追随着龙辇消失的方向,陷入了长久的深沉思索之中。
……
巍峨的奉天殿,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金黄色调。
九九八十一颗鎏金门钉在朱漆大门上熠熠生辉,殿顶的琉璃瓦反射着清冷的光。
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御座之上的髹金雕龙漆木大椅,在透过高窗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百官早已按班肃立。
经过城外那番惊心动魄的迎驾,此刻每个人心头都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屏息凝神,等待着龙椅上那位帝王的发声。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墨香,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
朱元璋已经换上了正式的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端坐在龙椅之上。
他微微靠着椅背,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的金龙头上,另一只手翻看着御案上几份显然是刚刚呈上,墨迹犹新的奏本。
他的脸上看不出长途跋涉的疲惫,也看不出方才在城外与胡惟庸把臂言欢的热情。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属于帝王的平静与莫测。
胡惟庸站在文官班列的最前方,位置甚至比平日更靠前了些,几乎紧贴着御阶。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大红坐袍,但不知是殿内光线缘故,还是心理作用,那红色似乎不如在城外阳光下那般耀眼夺目了。
他低垂着眼睑,看似恭谨,实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耳朵竖着,捕捉着龙椅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
同乘龙辇的荣耀带来的短暂晕眩已经过去。
此刻只剩下后怕与更深的揣测。
陛下回京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会说什么?做什么?
终于,朱元璋放下了手中的奏本,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扫帚,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百官。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让许多官员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咱这次出去,走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事儿。”
朱元璋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直白与粗粝,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别的先不说,单说这开海通商。”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与海贸、港口相关的官员,心头都是一凛!
“是好事儿!”
朱元璋语气肯定,“港口兴旺,船来船往,货殖流通,朝廷的税也收上来了。”
“户部报上来的数目,咱看了,比往年着实多了不少!”
“这银子,能养兵,能治河,能赈灾,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冷硬的敲打意味:“但是!好处有了,规矩,更不能乱!”
“咱把话说在前头,开海,是让大伙儿规规矩矩做生意,互通有无,富国利民!”
“不是让有些人钻空子,搞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什么夹带私货,偷漏税银,甚至勾连外邦,贩卖违禁之物……”
“这些,咱的眼睛,还没瞎!”
“耳朵,也没聋!”
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几个官员的脸,那几人顿时脸色煞白,额头见汗!
“朝廷的法度立在那里,不是摆着看的!”
朱元璋的手指在御案上重重一敲,“该走的流程要走,该交的税赋要交,该守的规矩要守!”
“谁要是觉得天高皇帝远,能糊弄过去,咱劝他趁早收了这份心!”
“以往的事,咱可以暂时不追究。”
“可从今儿起,再有人敢在开海这事儿上动歪心思,伸手捞不该捞的钱,坏朝廷的法度……”
“哼,咱的刀,磨得很快,正好试试还利不利!”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杀气隐隐。
既肯定了开海的成绩,又敲打了可能存在的蠹虫,更留下了“以往不究”的模糊空间,让人捉摸不透。
胡惟庸垂着头,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陛下这是在警告?
还是意有所指?
他是不是知道了港口大火的事?
那句“暂时不追究”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不再看众人反应,拿起另一份奏报,语气变得凝重。
“说完了海上的事,再说说北边。”
“噶呼尔那厮,趁咱不在,纠结了几万人马南下,胆子不小!”
提到北疆战事,武将班列中许多人立刻挺直了腰板!
“魏国公已经带着人顶了上去,仗打得怎么样,军报还没全到,但咱信得过徐天德!”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对老兄弟的信任,但随即转为一种斩钉截铁的冷酷。
“不过,光是顶回去,不够!”
“这些北虏,跟野草似的,打退一波,消停几年,又冒出来一波!”
“咱这回,不想再跟他们没完没了地纠缠!”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扫向武将班列,尤其是在前排几个跃跃欲试的悍将脸上停留!
“咱要的,是一鼓作气,彻底绝了这后患!”
“打,就要把他打疼!打怕!打断他的脊梁骨,让他再也不敢南望!”
殿内气氛为之一肃!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皇帝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与血腥气。
“所以,光靠魏国公一路大军,不够。”
朱元璋缓缓道,手指在御案上虚划,“咱要再派一路大军,从侧翼迂回,截断他的退路,把他那几万人,包在漠南这块地方,一口吃掉!”
“让他噶呼尔,还有那些跟着他蹦跶的部落首领,一个都别想跑回漠北去!”
增兵!
而且是承担关键迂回包抄任务的偏师!
这可是立大功的绝佳机会!
许多武将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朱元璋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蓝玉身上。
蓝玉此刻早已按捺不住,胸膛起伏,眼中闪烁着嗜战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