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稀释的金沙,懒洋洋地穿过天荒书院那棵千年古树繁茂的枝叶,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冽的湿气和远处传来的隐约墨香。
李恒背靠着虬结如龙的树根,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在微凉晨风中轻轻拂动。他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天荒地理志》,声音平稳而清晰地诵读着上面的文字。
“北冥有玄龟,寿不知其纪,背负三千界,吐纳混沌息……”
他的神情专注,姿态放松,看上去与书院中任何一个寒窗苦读的学子并无二致。然而,在他平和的外表之下,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流正沿着体内几条晦涩难明的经脉悄然运转,修复着昨夜强行推演《基础炼气诀》第十七种变式时,对几条细微经脉造成的隐约灼痛。这感觉细微如同蚊蚋叮咬,却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自身的处境。
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同样名叫李恒的年轻书生,已于半月前在一次看似意外的落水中魂飞魄散。取而代之的,是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前世的记忆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光影和庞杂的知识碎片,以及对脚下这个神魔并存、万族林立的浩瀚世界最基本的认知。这些,便是他如今唯一的依仗。
“李师兄,今日又在此处晨读?”
一个清越婉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恒抬起头,看见林清瑶抱着一摞厚重的兽皮古籍站在几步开外。她是书院院正的孙女,身着淡雅襦裙,容颜清丽,气质娴静如玉,唯独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又仿佛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光芒。
“林师妹。”李恒颔首微笑,目光落在她怀中那几卷明显年代久远的古籍上,“《神魔纪年残卷》?师妹近来似乎对此道颇为用心。”
林清瑶走近几步,很自然地在旁边一方表面磨得光滑的石凳上坐下,将书卷轻轻放在膝上,轻叹一声,眉宇间染上一丝迷惘:“只是越看,心头疑惑反而越重。书中记载,远古神魔,具移星换斗之能,享寿与天齐之福,何等逍遥自在。何以会爆发那等卷席诸天的大战,致使纪元崩毁,文明断层,乃至如今的万族兴起?这背后缘由,记载语焉不详,仿佛始终笼罩着一层拨不开的厚重迷雾。”
李恒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略一沉吟,道:“或许,正如我们眼前这晨曦。你我立于树下,只见其光,以为已然驱散了周身黑暗。殊不知,在更高更远之处,光与暗的角逐,从未有一刻停歇。神魔之伟力,于我辈而言,几如苍穹般浩瀚不可及。然,谁又能断言,在那苍穹之上,云层之巅,没有……执棋之手?”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让林清瑶纤细的身形微微一震。她蓦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深思交织的异彩,凝视着李恒那平静的侧脸,半晌才低声道:“师兄见解,总是如此……独特而发人深省。”
就在这时,远处镜心湖畔方向传来阵阵急促的呼喝与尖锐的破空之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窈窕的白色身影在淡薄晨雾与湖光水色之间辗转腾挪,手中一柄长剑化作匹练般的银龙,剑光闪烁间,时而如惊鸿翩跹掠水,时而如狂风席卷落叶。凛冽的剑气激荡开来,使得原本平滑如镜的湖面无风自动,泛起层层急促的涟漪,几片半枯的落叶尚在空中飘旋,便被那无形无质却又锋锐无比的剑气悄然绞碎,化为齑粉。
那是苏凌雪,大夏皇朝镇北侯的独女。她面容精致却总是宛若复着一层寒霜,此刻全心练剑之时,那双清冷的眸子却显得格外专注而纯粹,仿佛天地万物都已消弭,只剩下她与手中那柄追寻剑道极致的剑。
李恒静静望着,眼神里没有周遭偶尔驻足学子那种显而易见的倾慕或惊叹,反而像是在观摩一幅精妙的工笔画,心底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演那剑势的起承转合。“攻势凌厉无匹,剑意一往无前,确是苏氏剑诀的精髓。只是……这第七式‘云击’与第八式‘风卷’转换衔接之间,气血经由‘膻中’至‘曲泽’的流转,似乎比最优路径慢了毫厘,致使剑势出现微不可察的顿涩。若能以‘涌泉’接地,‘地机’为枢,引而不发,或可使力道运转更为圆融通透……”这并非他心存卖弄或好为人师,而是穿越之后,他那仿佛被某种力量洗涤强化过的悟性与洞察力,总能让他在观摩他人施展技艺时,近乎本能地解析、洞察到那些连施展者自身都未必察觉的细微瑕疵与更优解。当然,这些念头他也只会深深埋藏于心,绝不会宣之于口。
“哼,我道是谁在此处高谈阔论,论古说今,原来是我们的‘李大才子’。”
一个略带讥讽的嗓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湖畔的意境。
只见以精英弟子赵干为首的几人,正从不远处的石径上走来。赵干一身云纹锦缎长袍,腰束玉带,环佩叮当,面容还算俊朗,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之气。他目光先是扫过李恒身上那件略显寒酸的青衫,嘴角撇了撇,随即转向林清瑶时,脸上才挤出一丝略显刻意的笑容:“林师妹,晨安。莫要听某些人纸上谈兵,空耗光阴,误了自身的修行正途。需知大道艰难,有些人,纵然读遍经籍,穷其一生,怕也难窥那炼体化精的门槛,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谈。”
林清瑶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未接话,只是将膝上的书卷抱得更紧了些。
李恒面色如常,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扬起一抹更为温和的笑意,对着赵干等人拱手一礼,态度谦和得无可指摘:“赵师兄金玉良言,振聋发聩。修行之道,确需脚踏实地,勤耕不辍,师弟受教了。”
他这般反应,仿佛对方言语中的机锋全然落空。赵干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发泄不出,脸色沉了沉,终究不好在林清瑶面前太过失态,只得冷哼一声,拂袖带着几名跟班悻悻离去,脚步声踏在石板上,显得格外沉重。
待那几人走远,林清瑶才轻轻舒了口气,看向李恒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歉意与无奈。
李恒只是笑了笑,浑不在意地重新拿起书卷,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过。
晨读时光悄然流逝。李恒辞别林清瑶,沿着熟悉的青石小径,回到了位于书院西北角的一处僻静院落。这里远离教学区域,房舍也远比中心区简陋,是他这等家境普通的学子居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书架上的书籍也多是些基础的经史子集和修行入门典籍。他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缓缓收敛,如同退潮后的沙滩,只剩下沉淀下来的冷静与思索。
他走到床边,俯身从硬板床的枕下,摸索出一枚质地普通、仅用素绳系着的白色玉佩。玉佩触手温润,显然是被人常年贴身佩戴、反复摩挲所致。这是原主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那个早已破碎的家庭,留给这具身体最后的念想。
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玉佩表面那些粗糙原始的刻痕,一股混杂着酸楚、不甘与无比坚定的复杂情绪,悄然涌上心头。他继承了这具身体,似乎也一并继承了那份沉甸甸的亲情羁绊,以及原主内心深处那“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执念。
“这个世界……广袤无垠,神魔高踞九天,视众生如蝼蚁;万族林立大地,征伐不断,弱肉强食……”他望着窗外一角被院墙切割开的天空,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但既然让我来了,便不能如同蜉蝣,朝生暮死,浑噩一生。”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如同藏在鞘中的寒刃,隐现锋芒。
“力量……我需要力量。不为欺压良善,不为肆意妄为,只为……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守护住想守护的一切,看清这迷雾背后的真相。”
他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一点坚硬的触感,仿佛锚定了他的决心。
随后,他走到那张堆满书籍和纸张的木桌前。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摊开着几份他借着协助整理书院档案的便利,悄悄抄录下来的卷宗。这些卷宗记录的内容,并非什么功法秘籍,而是关于近十年来,书院中几位曾经天赋异禀、名声鹊起,却在外出历练或探亲归来后,莫名“心神受损,道基半毁”的学长的详细案录。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面一份卷宗的字迹上:
“弟子张远山,于天启九年春,前往黑风山脉采集炼制‘凝碧丹’之主药‘雾隐花’,逾期七日未归。后自行返回,精神恍惚,对失踪期间经历记忆全无,仅残留强烈恐惧。修为自此停滞于炼精化气初期,昔日所修功法、剑技多有遗忘,性情亦变得孤僻易怒……经院正及多位长老会诊,断为遭遇罕见‘噬魂瘴’,伤及神魂本源……”
又翻开另一份:
“弟子王芸,于天启十一年秋,随家族探索碧波潭古修洞府秘境。归途中突发癔症,时有痴语,言称于秘境深处见得‘金色巨网’,笼罩天地,自身如虫豸被困……不久后,神魂日渐衰败,终至无法维持修行,黯然退学,归家静养……”
卷宗之上的记录,最终多以“遭遇强大心魔”、“练功行气岔乱”、“误中奇毒”等缘由结案,看似合情合理。但李恒凭借穿越者独有的、对“剧情”和“巧合”的敏锐直觉,以及原主那书生特有的考据癖好,硬是从这些散落的记录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注意到,这些出事的天才,在失踪或发生意外之前,似乎都曾接触过,或者其最后出现的地点,流传着某种类似的、带有古老而诡异纹饰的物品的传闻。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那么三次、四次呢?”李恒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锐利如鹰,“这看似英才辈出、一片祥和的书院之下,恐怕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或许……是该从那位最早出事、如今据说在家中静养,情况却讳莫如深的张远山师兄那里,开始着手查探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似乎要穿透院墙,望向遥远的天际。
夜色如同研浓的墨汁,缓缓浸润了天空。李恒吹熄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正准备和衣躺下,眼角余光却无意间瞥见床边地面——白天赵干站立训诫他时,其锦靴边缘似乎曾无意踢到过的地方,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颜色与周围石板并无二致的碎石。
若在平日,他绝不会留意。但此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微弱天光,他隐约看到,那碎石朝下的那一面,似乎沾染着一小块极其黯淡、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而那焦黑痕迹的边缘,依稀构成了一种扭曲的、绝不属于任何已知文字或装饰风格的……诡异纹路。
这纹路,与他白日里在《神魔纪年残卷》的附录插图中,以及自己私下整理的那些“意外”卷宗记录里,凭着记忆反复描摹推测的某种古老纹饰,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李恒的呼吸,骤然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