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渔船渐向北行,圣安娜号缩成一个黑点,隐没在海天之间。
郑芝龙自打上了船,精气神十足,口中不停介绍广州的风土。
白浪仔是疍民,很少上岸闲逛,对广州的了解也是一星半点,郑芝龙说的许多东西,他还真的不知道。
郑芝龙长袖善舞,又有意示好,不一会便和白浪仔聊开了。
林浅闭目养神,脑中不停过自己的计划,检查是否有疏漏。
正所谓:“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他自穿越以来,虽常有冒险之举,但这些计划无一不是反复推敲思虑,确保万无一失才去行动的。
譬如这次人事安排。
他带白浪仔来大明,一是靠白浪仔身手保护安全。二是借白浪仔的身份招揽疍民。
至于什么示好、什么守诺,也可以顺手为之。
让陈蛟、雷三响留在船上。
一来是二人威望较高,可以弹压众船员。
二来,雷三响更讲兄弟义气,若是陈蛟有异心,也有人钳制。
让周秀才和何塞同去澳门,则是为了让周秀才看住何塞,毕竟这油腔滑调的西班牙人刚入伙不久,林浅对他不太信任。
林浅不把鸿门宴的事情告诉何塞,也是同理。
居上位者,可以不通万事,唯独要懂用人。
他的这些安排,在手下兄弟看来,可能是随意为之,但都是林浅反复思量计划好的。
甚至当时安排船上职位之时,将陈蛟任命为大副,雷三响任命为水手长,林浅就有让二人分权钳制的心思。
是以当发觉雷三响不受船工敬畏时,才会想出掌刑、上药的法子帮他。
他的这些心思藏得极好,众兄弟大多心思粗犷,应当没被看出。
但就算被看出了也无妨。
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这话是说给人听的,不是拿来用的。
照这句常言做事,迟早是海中浮尸的下场。
正思量间,突闻郑芝龙道:“看,那便是伶仃洋了。”
林浅睁开眼,顺着郑芝龙手指,看向船头,只见海天之间,隐约可见两片陆地,中间夹着一片宽阔水域,大小船只在其上航行。
白浪仔感慨:“二哥若在,少不得要念文丞相的诗。”
林浅:“你知道文丞相?”
白浪仔点点头:“听老人们讲过。”
船只顺伶仃洋向北,直过了虎头门,见水面愈发收窄,眼前渐渐出现一条宽广大河奔流,这便是珠江。
珠江上,不少船只沿河行驶,兼有渔船打鱼、商船叫卖,颇有些繁忙之象。
驶到河中,渔家来到船尾开始摇橹。
珠江水流平缓,虽是逆流而上,也不用人拉纤。
而且现在正吹东南风,船帆也能提供助力,加上摇橹推进,速度并没比海上慢多少。
林浅向两岸打量,只见林木苍翠,远山如黛,一派中式水墨画的绝美景色。
又走将近两个时辰,已经到了广州城郊,两岸出现了不少屋舍,周遭已林木大减,露出赤色土地,远处还依稀能见到些荒山。
林浅问道:“白浪仔,坡山码头是不是就在这一带?”
白浪仔点点头,望向船外,恰巧船边有一条小船经过,船上有几只鱼鹰,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正在小艇上摇橹。
白浪仔扯着嗓子问道:“阿叔,坡山码头疍家湾啲船返齐未啊?”
那头戴斗笠的男子道:“边有得咁快吖,争一两日先埋尾啦。”
白浪仔答谢一声坐回船舱。
郑芝龙很有眼色的给林浅翻译:“林大哥,刚刚白兄弟问那人‘坡山码头疍家湾的船有没有回来’,那人答‘没这么快,还要等一两日’。”
白浪仔坐回船舱叹口气道:“舵公,我家船应当还在回来路上。”
林浅有些奇怪,正要追问。
郑芝龙察言观色,已抢先开口解释道:“白兄弟想来是坡山码头的珠户了。林大哥,听你口音是江浙人士,对广东珠户或许不甚了解,让小弟解释一二可好?”
林浅微笑点头。
郑芝龙:“我朝太祖建立黄册,划定百姓户籍,其中便有珠户一项,因南珠的珠池大多在廉州、雷州一带,所以珠户一开始也都在此地……”
郑芝龙说着看了眼白浪仔,见他神色如常,便又讲下去:“随着二百余年过去,最早的那批珠户死的死、逃的逃、绝后的绝后,已越发稀少,而朝廷珍珠用度不减反增,这就令地方官不得不增添新的珠户……”
白浪仔本就话少,对珠户之事更是不愿多提,这珠户由来,还是林浅第一次得知。
故事讲到这里,林浅也能猜出后文了。
无非是地方官想尽办法逼良籍为珠户,但又不能可着廉州、雷州两地往死了逼,广州府人口多,又靠海,自然也贡献不少穷人成珠户。
这大概就是广州城珠户的由来。
而大明黄册又严禁户籍迁移,对珠户这样的世袭役户看管的尤其严苛。
这就导致户籍在广州,却要去廉州、雷州服劳役的荒唐事发生。
还好珠民以船为家,不然这样来回折腾,光是赶路就足能把人折腾死了。
后续郑芝龙所讲,与林浅猜测基本一般无二。
讲完后,白浪仔补充道:“我家就在雷州府的珠池采珠,每三个月回来一次。”
郑芝龙见白浪仔没说到点子上,忍不住又补充道:“广州府每三个月便会抽点一次珠户名籍,顺带征收税款,若有逃户,全甲连坐受罚,这才逼得珠户每三个月往返一趟,不然珠户们以船为家,住在珠场附近就行。”
白浪仔点点头,表示同意。
珠民本就生活困苦,还得每三月点名一次,来回折腾。
合着这是官员们涉及自身利益,就徇私枉法,大开方便之门;涉及百姓利益,就铁面无私,半点也不通融。
难怪大明只剩二十四年国祚,从一个守了两百年的弊政中,就可见亡国之兆。
正思量间,摇橹的渔家说了声:“到咗。”
林浅抬头环顾,只见渔船已停在一处码头。
林浅当先下船,踏上栈道,白浪仔给了渔家二两碎银子,船费启航时已付过了,这是额外的赏钱。
渔家千恩万谢。
郑芝龙则冷着脸警告道:“有啲嘢唔讲得,你明唔明啊?”
这是在警告那渔家不要乱讲话。
渔家赔笑点头。
而后郑芝龙和白浪仔上岸。
林浅则没管他们的谈话,只是静静看着眼前城区。
这便是大明的广州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