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狱司的马车在黄土道上颠簸了半月,车轮碾过的车辙里,还凝着泉州港的咸腥气。
沈惊鸿掀开车帘,扑面的风沙呛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祁连山像头卧着的巨兽,终年不化的雪顶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山脚下的军营轮廓模糊,被蒸腾的热气扭曲成晃动的鬼影。
“前面就是甘州卫了。”苏伶仃递过块湿布,“李三传信说,西北军粮失窃案的主犯抓到了,是个叫麻五的粮商,现在关在卫所大牢里,据说嘴硬得很,打了三天都没吐半个字。”
沈惊鸿擦了把脸,布上立刻沾了层黄土。他望着卫所城头飘扬的残破军旗,旗面上的“周”字被风沙磨得只剩个轮廓——那是西北总兵周烈的旗号。周烈是周显的胞弟,十年前周显出事时,他正在边关打仗,硬生生被按了个“通敌嫌疑”,革去一半兵权,至今没能翻身。
“周总兵肯配合我们查案?”沈惊鸿问。
“不好说。”苏伶仃翻着卷宗,“李三说周总兵这几年性情大变,整日喝得醉醺醺的,军里的事都交给副将打理。有人说他是怕了,也有人说……他在等翻案的机会。”
马车刚到卫所门口,就见个穿着破烂甲胄的兵卒跌跌撞撞跑出来,手里举着个酒葫芦,见到马车就往地上一跪:“沈大人!救救我们总兵!副将说他私通粮商,把他关起来了!”
沈惊鸿心头一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到就撞上这出,未免太蹊跷。
卫所大牢比镇狱司的悬魂狱更简陋,土墙上爬满了青苔,角落里堆着发霉的稻草。麻五被吊在横梁上,浑身是血,却依旧梗着脖子,见到沈惊鸿进来,突然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老子攀咬周总兵,做梦!”
“我没让你攀咬谁。”沈惊鸿示意狱卒松绑,“只想问你,失窃的军粮运去哪了?”
麻五愣了愣,突然狂笑起来:“运去哪了?沈大人不如去问问那些饿死的边民!冬天雪封山的时候,甘州卫的粮仓就空了,是老子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北狄手里换了粮,才让他们多活了半个月!”
苏伶仃皱眉:“从北狄手里换粮?你用什么换的?”
麻五的笑声戛然而止,死死盯着沈惊鸿:“用什么换?用周总兵的命换!北狄说,只要我们肯把祁连山的布防图给他们,就给我们三年的粮!周总兵不肯,他们就……”他突然住了口,像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
沈惊鸿追问:“他们就怎么样?”
“没什么。”麻五别过脸,“反正军粮是我偷的,跟别人无关。”
正说着,牢门外传来喧哗。副将赵虎带着十几个亲兵闯进来,手里的钢刀闪着寒光:“沈大人,这刁民通敌叛国,按军法当斩,何必跟他废话!”
“军法?”沈惊鸿冷笑一声,“赵副将不经审讯就定人死罪,是你自己的法,还是大胤的法?”
赵虎脸色一变,强自镇定道:“沈大人是镇狱司的,管不到我们军中之事。周总兵涉嫌通敌,已被我拿下,还请大人不要插手!”
“我若偏要插手呢?”沈惊鸿缓缓站直身体,腰间的镇狱令发出沉闷的嗡鸣,“镇狱司查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皆可审之。赵副将想拦我?”
赵虎的亲兵纷纷拔刀,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苏伶仃悄然后退半步,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随时准备动手。
就在这时,牢外传来个苍老的声音:“都把刀放下!”
众人回头,只见个穿着囚服的老者拄着拐杖走进来,头发花白,满脸胡茬,正是被关押的周烈。他虽衣衫褴褛,眼神却依旧锐利,扫过赵虎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虎,你越权关押主将,该当何罪?”
赵虎脸色发白,却梗着脖子道:“总兵大人私通粮商,证据确凿,属下只是按军法行事!”
“证据?”周烈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半块兵符,“我的兵符还在,你说我通敌,谁信?”
沈惊鸿看着那半块兵符,突然想起秦莲日记里的记载——周显当年也有块同样的兵符,两半合在一起,能调动西北十万铁骑。看来周显兄弟俩,当年是真的握有足以威胁影阁的兵权。
“麻五说,你不肯用布防图换粮。”沈惊鸿突然开口,“为什么?”
周烈的目光黯淡下去,咳嗽了几声:“北狄狼子野心,给粮是假,夺祁连山是真。那布防图一旦交出,甘州卫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这身后的万里河山,就要被铁蹄踏碎了。”他顿了顿,看向沈惊鸿,“沈大人,你父亲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沈惊鸿心头一震。周烈认识父亲?
“沈长风是我军校时的同窗。”周烈苦笑一声,“当年莲心阁被灭门,他本想带着你逃到西北,是我没能护住他……”
这话像块巨石砸进沈惊鸿心里。他一直以为父亲的死只是影阁所为,没想到竟还牵扯着西北的兵权之争。
“赵虎为什么抓你?”苏伶仃问道。
“因为他才是通敌的人。”周烈的声音冷下来,“上个月北狄送来密信,说只要杀了我,就让他当总兵。失窃的军粮,根本不是麻五偷的,是他派人运去北狄,换了那封所谓的‘通敌密信’。”
赵虎脸色骤变,突然挥刀砍向周烈:“老东西胡说八道!”
沈惊鸿早有防备,铁链甩出,缠住赵虎的手腕。赵虎的亲兵冲上来,却被苏伶仃和随后赶到的李三拦住。混乱中,赵虎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信号弹,对着天空发射。
红色的信号弹在戈壁滩上格外醒目。周烈脸色一变:“不好!他在给北狄报信!”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远处的戈壁尽头扬起漫天烟尘,隐约能听见马蹄声。赵虎狂笑起来:“沈惊鸿,你以为能救得了他?北狄的铁骑马上就到,你们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沈惊鸿没理会他,对周烈道:“祁连山的布防图,你藏在哪了?”
周烈看着沈惊鸿,突然从鞋底掏出张羊皮纸:“这是新绘的布防图,比旧图多了三处暗哨。沈大人,拜托你把它送到京城,交给新帝。只要布防图还在,北狄就不敢轻举妄动。”
沈惊鸿接过羊皮纸,入手微沉,上面的墨迹还带着体温。他忽然明白周烈为何甘愿被囚——他是在用自己当诱饵,引赵虎露出马脚,同时拖延时间,保护这张能决定西北安危的布防图。
“李三,带周总兵和麻五从密道走,去凉州卫搬救兵。”沈惊鸿下令,“苏伶仃,跟我去断后。”
“那你呢?”苏伶仃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烟尘,“北狄的铁骑至少有五千人!”
“我在这里等他们。”沈惊鸿握紧铁链,狱火之力在掌心涌动,“镇狱司的人,从不把后背留给敌人。”
周烈看着他,突然挺直了腰板:“沈大人年纪轻轻,倒有沈长风当年的风骨。这卫所的粮仓里,还有些火药,是当年莲心阁留下的,或许能派上用场。”
沈惊鸿点头,转身冲向粮仓。苏伶仃看着他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也跟着冲了上去。
粮仓里果然堆着十几箱火药,还有些锈迹斑斑的火铳。沈惊鸿将火药分装在麻袋里,挂在卫所的城墙上,又在地上撒了圈火油,只等北狄的人靠近。
夕阳西下时,北狄的铁骑终于到了。黑压压的骑兵像潮水般涌来,马背上的狼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手里的狼牙棒上还沾着血,正是北狄的先锋官。
“周烈在哪?把布防图交出来,饶你们不死!”大汉用生硬的大胤话喊道。
沈惊鸿站在城头,举起手中的镇狱令:“镇狱司办案,北狄贼寇,擅闯大胤领土,格杀勿论!”
大汉狂笑起来,挥起狼牙棒:“给我冲!拿下卫所,女人和粮食都是你们的!”
骑兵们嗷嗷叫着冲上来,离卫所还有百步时,沈惊鸿猛地将火把扔向地面。火油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挡住了骑兵的去路。
“放箭!”沈惊鸿大喊。
城墙上的弓箭手射出火箭,点燃了城墙上的火药袋。“轰隆”几声巨响,火药爆炸,碎石和断箭如雨般落下,北狄的骑兵顿时人仰马翻。
但北狄的人实在太多了,前赴后继地冲上来。沈惊鸿的铁链舞得如风车般,挡开射来的箭矢,却也渐渐感到吃力。苏伶仃的匕首已经卷了刃,手臂上也添了道伤口,却依旧死死守住城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沈惊鸿抬头,只见夕阳下扬起另一道烟尘,旗帜上的“周”字在风中猎猎作响——是周烈带着凉州卫的援兵到了!
北狄先锋官见状,骂了句脏话,调转马头就跑。剩下的骑兵没了指挥,顿时乱作一团,被周烈的人马追杀得丢盔弃甲。
战斗结束时,夜幕已经降临。沈惊鸿靠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篝火,掌心的合心佩微微发烫。他想起周烈的话,想起父亲未能完成的守护,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苏伶仃走过来,给他包扎伤口:“赵虎招了,他不仅通敌,还跟影阁有联系。影阁答应他,只要拿到布防图,就帮他坐上西北总兵的位置。”
“影阁的人呢?”沈惊鸿问。
“跑了。”苏伶仃叹了口气,“他说影阁在西北有个秘密据点,藏在祁连山的雪洞里,具体位置不知道。”
沈惊鸿望向祁连山的方向,那里的雪顶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像是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他知道,影阁的余孽还没除尽,北狄的阴谋也远未结束。
“明天去祁连山。”沈惊鸿站起身,“布防图能保一时平安,却护不了一世。要想彻底解决西北的隐患,必须找到影阁的据点。”
苏伶仃点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我跟你去。”
夜色渐深,卫所的篝火渐渐熄灭。沈惊鸿站在城头,望着漫天繁星,忽然想起秦莲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莲心未死,正义必彰”。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艰险,不知道影阁的背后还藏着多少秘密。但他知道,只要镇狱令还在,只要心中的正义还在,他就会一直走下去。
就像这西北的戈壁,纵然风沙漫天,总有迎来黎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