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仪式，如同一个生硬嵌入日常的怪异齿轮，开始了它持续的转动。接下来的每一个夜晚，无论厉夜宸是准时归来，还是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意，无论他是埋首于繁重的文件，还是仅仅坐在书桌后沉默地望着窗外，苏甜甜都需要在睡前，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完成那场简短而尴尬的会面。
过程依旧磕绊。有时她会因为紧张而词不达意，有时会在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红了耳根。厉夜宸的话始终很少，通常只是在她说完“晚安”后，一个简短的“嗯”或点头，便算过关。但苏甜甜能隐约感觉到，他并非全然不在意这个流程。有一次她因为白天太累，晚上道晚安时声音带着明显的困倦和敷衍，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让她离开，而是沉默地看了她几秒，才淡淡地说：“去睡吧。”那语气，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
这种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涟漪虽微，却真实存在。苏甜甜开始慢慢习惯这个仪式，甚至会在去书房前，下意识地整理一下头发和衣着。那座名为“厉夜宸”的冰山，似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融化着微不足道的一角。
这天下午，苏甜甜正在她位于顶楼的玻璃花房甜品工作室里忙碌。这间花房是厉夜宸在她烫伤事件后不久，突然吩咐人改建的，说是给她找个事情做，免得“无所事事，胡思乱想”。花房通透明亮，配备了最专业的烤箱和厨具，窗外是开阔的城市景观。在这里，她终于可以暂时抛开“厉太太”的身份，沉浸在她所热爱的甜点世界里，这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喘息和自由。
她今天尝试复刻奶奶的另一道拿手点心——桂花酒酿圆子羹。需要将糯米粉揉成小圆子，用酒酿和桂花糖水慢火熬煮，火候和时间的把握至关重要。她正专注地盯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糖水，小心翼翼地放入搓好的小圆子，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苏甜甜的心微微一跳，手下动作却没停。这段时间，厉夜宸偶尔会在她工作时上来，有时是拿份文件，有时只是站在门口看一会儿，很少进来，也几乎不打扰她。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他这种无声的存在。
然而今天，脚步声却径直朝着操作台走来，最终在她身侧停下。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室外带来的微凉空气，悄然靠近。
苏甜甜下意识地侧过头。厉夜宸就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西裤，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锅里翻滚的、散发着甜蜜桂花香和淡淡酒气的小圆子上，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到了别的什么。
“这是什么？”他忽然开口问道，声音在空旷的花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桂花酒酿圆子羹。”苏甜甜有些意外他会主动询问，老实回答，“是我奶奶以前常做的。”
厉夜宸“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线条似乎没有平时那么冷硬。苏甜甜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气氛有种奇异的宁静。只有锅里糖水咕嘟的声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过了一会儿，小圆子都浮了起来，变得晶莹剔透。苏甜甜关掉火，撒上一把干桂花，香气瞬间更加浓郁。她盛了一小碗，递给他，带着一点不自觉的期待和紧张：“要……尝尝吗？”
厉夜宸低头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点缀着金黄色桂花的羹汤，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接了过去。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
他没有用勺子，只是端着碗，看着里面圆润的小圆子和漂浮的桂花，眼神依旧有些复杂难辨。
“上次报表的事情，”他没有抬头，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你发现的那个数据异常，帮公司避免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苏甜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好多天前，她在他书房里多嘴指出那个原料消耗量问题的事。她早就把这事忘到脑后了，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
“啊……那个，我也是瞎猜的，不一定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吴秘书那边已经查实了，是采购环节有人做了手脚。”厉夜宸打断她，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
苏甜甜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后怕。原来真的有问题，而且听起来还不小。
“所以，”厉夜宸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这是给你的。”
他说着，空着的那只手从西裤口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黑色的卡夹，递到苏甜甜面前。
苏甜甜疑惑地接过来。卡夹质感极好，触手冰凉滑腻，像是某种特殊的金属材质。她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卡。通体黑色，边缘镶嵌着一圈极细的铂金边，卡面没有任何银行标志或卡号，只有中央一个简约的浮雕logo，以及右下角一行细小的烫金数字——那似乎是她的生日？
这是一张……信用卡？但看起来和普通的信用卡完全不同，透着一种低调而神秘奢华感。
“这是……”苏甜甜抬头，不解地看向厉夜宸。
“黑卡。”厉夜宸言简意赅地解释，语气依旧平淡，“没有消费限额，绑定的是我的主账户。以后你的个人开销，用这张卡。”
没有消费限额？！
苏甜甜的手一抖，差点没拿住那个轻飘飘的卡夹。虽然她对奢侈品了解不多，但也听说过这种传说中的顶级黑卡，是身份和财富的极致象征，拥有无数特权。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拿到这种东西。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她下意识地就想推拒。这份“奖励”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让她感到惶恐不安。她只是无意中帮了个小忙，何德何能承受如此重礼？这更像是一种她无法承受的馈赠，或者说……另一种形式的束缚？
“拿着。”厉夜宸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看着她脸上明显的慌乱和抗拒，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但很快消失不见。“厉太太的身份，需要相应的消费能力。我不希望外界因为一些不必要的细节，产生无谓的猜测。”
他的理由依旧冠冕堂皇，完全从“维护形象”、“符合身份”的角度出发，听不出任何个人感情色彩。仿佛给她这张卡，就像给公司员工发放办公用品一样，是维持运营的必要条件。
苏甜甜握着那张沉甸甸的黑卡，指尖感受到金属卡夹冰凉的触感，心里也一片冰凉。原来如此。是为了让她这个“厉太太”看起来更名副其实，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一切，最终还是回到了协议和利益的层面上。
她之前那些关于冰山融化的细微错觉，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我……明白了。”她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失落，轻声应道。她没有再推辞，因为知道推辞无用。在这段关系里，她从来就没有说不的权利。
厉夜宸看着她顺从地收下卡，没再说什么。他低头，终于用勺子舀起一颗裹着透明糖衣的小圆子，送入口中。他细细地咀嚼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味道怎么样？”苏甜甜忍不住问，带着一丝残存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卑微的期待。
厉夜宸咽下食物，放下碗和勺子，拿起旁边的一张厨房用纸擦了擦嘴角，然后才看向她，给出了一个极其客观的、类似于美食评论家的评价：“甜度适中，酒酿味道醇厚，桂花香气点睛。圆子口感可以再Q弹一点。”
精确，冷静，没有任何个人喜恶的流露。
说完，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花房，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苏甜甜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能买下无数个“甜度限定”的黑卡，心里却空落落的。她看着操作台上那碗他只尝了一口的桂花酒酿圆子羹，腾腾的热气渐渐消散，最终变得冰凉。
所以，这就是她“立功”的奖励。一张没有限额的卡，和一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品味评价。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或许，她应该感到高兴？毕竟，她现在可是拥有了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财富特权。
可是，为什么她感觉到的，却是一种比贫穷时更加深刻的无力感和孤独感？
她将那张黑卡塞进围裙口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然后，她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桂花羹，走到垃圾桶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将整碗点心倒了进去。
甜美的羹汤与冰冷的垃圾融为一体。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