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混杂着暴戾的困惑,如同实质的阴云,笼罩在奉天殿的每一个角落。毛骧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地上的标本,承受着帝王视线的解剖。
就在这凝固到几乎能听见心跳声的死寂中,那片刚刚暗下去,悬浮在殿宇上空的天幕,毫无征兆地,再次亮了起来。
不是先前那种喧嚣夺目的光亮,而是一种柔和的,带着些许暖意的微光,像是在黑夜里点燃的一盏书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朱元璋那句“是谁,在编排咱”的余音仿佛还在梁柱间回荡,他脸上的狰狞尚未完全褪去,便被这道光映出了一瞬间的错愕。
他以为结束了。
所有人都以为结束了。
可这东西,它又回来了。
就像一个讲完故事却意犹未尽的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一段出人意料的评述。
天幕上,先前那些卡通小人、血腥场面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净的深蓝色背景,几行白色的文字缓缓浮现。
一道平和、沉稳的男声随之响起,这声音与之前那个跳脱活泼的语调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学堂里老先生讲经般的庄重。
“我们之所以回顾这些残酷的刑罚,并非为了猎奇。”
“而是为了理解,我们是如何一步步走出了那个以暴制暴的时代,并试图建立一个更文明的秩序。”
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众人耳中。
大唐。
太极宫内,李世民眉头微蹙。他身旁的魏征,那张素来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显露出一丝专注。
走出野蛮?
难道后世之人,已不再使用这些刑罚了?那如何威慑宵小,如何惩治奸恶。
天幕上的声音继续。
“这一切的起点,是一个观念的诞生。”
画面上,深蓝色的背景中,一粒光点亮起,然后慢慢幻化成一个抽象的、站立的人形轮廓。
“人,生而为人,其基本的尊严与权利,不应被肆意践踏。”
“哪怕,他是一个罪人。”
轰。
这句话,不像雷霆,更像是一股无声的巨浪,瞬间冲垮了无数人脑海中那座名为“常识”的堤坝。
大明奉天殿。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重复着那几个陌生的词。
“权利?尊严?”
罪人,还谈什么尊严。
罪人就是罪人,是社稷的蛀虫,是咱江山的敌人。剥皮揎草,凌迟处死,就是要让他们在无尽的痛苦中忏悔,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与咱作对的下场。
这天幕,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第二个念头,便是更加深沉的警惕。
这比刚才的戏耍更可怕。
戏耍只是羞辱他个人,而这句话,是在挖他皇权的根。
如果罪犯的尊严都不能践踏,那他这个皇帝的威严又置于何地。
天幕之上,弹幕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但这一次,没有了插科打诨,所有留下文字的人,都像是被这番言论惊得失去了言语组织能力。
【秦·李斯:荒唐至极。法之要义,在于使民畏死,如此,则无人敢犯法。若罪犯尚有权利,国法何存?】
【汉·刘彻:罪人便是罪人,朕杀之剐之,皆是天恩。何来权利一说?】
【明·朱棣:说得好听,若今日放过一个罪人,明日他便可能杀害十个良民。这所谓的权利,到底是保了谁?】
帝王们的反应出奇地一致,皆是斥之为无稽之谈。
然而,在另一些人的心中,这番话却激起了完全不同的波澜。
大唐。
魏征看着天幕,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挣扎与思索。
作为谏臣,他一生都在与皇权周旋,试图将那头名为“权力”的猛兽关进制度的笼子。他所依据的,是圣人经典,是祖宗之法。
可天幕上这个“权利”的说法,却为他打开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门。
法律,不仅仅是君王统治臣民的工具,它……它似乎还应该保护臣民,去对抗……对抗来自君王的践踏?
这个念头太大逆不道,以至于刚一冒出来,就让魏征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天幕上打出了一行字。
【唐·魏征:法之所设,非为一人,乃为天下。然,若罪犯之权亦需维护,何以彰显国法之威?此问,困惑。】
他的问题,很快得到了一个跨越时空的回应。
大宋,开封府。
包拯正坐在公堂之上,一身官服,面色如铁。天幕上的话,让他紧紧握住了官帽的两侧。
他一生致力于为民请命,斩除奸恶。在他看来,用最严酷的刑罚对待那些罪大恶极之徒,就是对善良百姓最大的公正。
可现在,天幕却说,哪怕是罪人,也有不被践踏的尊严。
那他铡刀下的陈世美,是不是也该有“权利”?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本能的排斥和恶心。
可看到魏征的困惑,他沉思许久,也敲下了一行字。
【宋·包拯:本府断案,只求事实清楚,善恶分明。若为程序所缚,放走真凶,岂非对良善百姓之不公?此乃本末倒置。】
两位不同时代,却同样以“法”与“直”闻名于世的臣子,在这一刻,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开始了第一次思想的交锋。
天幕似乎“听”到了他们的疑问,画面一转。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保障罪犯的权利,是否就是对受害者的不公?”
“后世为此争论了数百年,最终得出一个共识:对程序正义的坚持,看似是在保护罪犯,实则是在保护我们每一个人。”
画面上出现一个天平,一端写着“惩罚犯罪”,另一端写着“保障人权”。
“因为,在一个没有程序正义的社会里,任何人都可能在某一天,被轻易地定义为‘罪人’。”
“当审判不再需要证据,当刑罚不再有边界,当一个人的生死可以被肆意决定时,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哪怕他贵为公卿,富甲一方。”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观看者的心上。
无数官员瞬间脸色煞白。
他们想到了自己那些被政敌扳倒的同僚,想到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想到了那些在诏狱里屈打成招的惨状。
在皇权之下,他们这些看似风光的臣子,与待宰的羔羊,又有何异。
天幕的声音变得愈发深沉。
“所以,后世的法律,用极其严苛的规定,去限制那只名为‘权力’的手。”
“它说:任何人,在被法庭证实有罪之前,都应被推定为无罪。”
“它说:任何人,都不能被强迫自证其罪。”
“它说……”
天幕上,深蓝色的背景中,浮现出最后一行巨大而清晰的白色文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任何人,不应被施以酷刑,或遭受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从咸阳宫到紫禁城,从文人雅士的书斋到乡野村夫的茅屋,无数双眼睛,怔怔地看着那行字。
酷刑……不应被施以?
这个被他们视为天经地义,视为维护统治根基的手段,在后世,竟然是被法律所禁止的东西。
一颗种子,就这样被蛮横地,甚至有些粗暴地,种进了各个时代的心脏。
它很小,很陌生,甚至有些荒诞。
但它已经埋下。
在某些人的心里,它甚至已经开始,悄悄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