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并无意与他多作客套。
他回头见自己的部属都已跟上来,正分批下马休整,便微微点头。
随即转向董卓,开门见山问道:
“董中郎接下来有何打算?”
董卓见刘备语气平静,既未提往日过节,也不言方才援手之情,全然一副就事论事的姿态,
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不觉松了口气。
他神色稍缓,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倨傲,答道:
“退至邺城,收拢残兵,整备军械。”
“继而夺回釜口津、聊城等黄河渡口,锁死河道,防止黄巾贼众渡河南下,骚扰司隶、兖州腹地。”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颓唐与自嘲,补充道:
“至于之后……便只能静候朝廷发落了。”
这番话,若依他往日脾性,是断不会对刘备这个素有嫌隙之人说出口的。
然而新败之下,心防已懈,加之刘备神色坦荡,竟也引得他一时放下戒备,坦然相告。
况且这番部署,即便此刻不说,刘备日后自也能从别处探得,实无隐瞒必要。
再者,刘备既能轻骑来援,足见其以国事为重,董卓也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军情。
而最后那一句交代,则是他心头真实的想法。
他这番损兵折将,显然算是犯了大错,即便将来击破黄巾,只怕也难面朝廷责罚。
他本就在意仕途,此刻情难自禁,便吐露而出。
这边刘备没有过多关注董卓内心独角戏,听完他的方略,略作沉吟,颔首道:
“战略得当。”
确如董卓所言,若能退守邺城,扼住黄河渡口,即便黄巾势大,也难以冲击中原。
只要南北黄巾无法形成夹击,局势便尚未到最坏的地步。
只不过……
刘备目光扫过董卓身边仅存的几百官军与郭汜、李傕二将。
退守邺城、收拢残兵、再图渡口,这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日?
而士气正盛的广宗黄巾,在此期间又会作何行动?
是北上威胁幽州,还是西进并州,又或者……南下?
一旦数万乃至十数万黄巾主力冲破阻拦,涌入刚刚稍定兖州、豫州,与当地黄巾残部汇合,必将星火燎原,再难遏制。
届时,莫说一个董卓,就算皇甫嵩亲至,恐怕也要费尽周折。
刘备目光向南一掠,那是锦绣中原。他身负师命,决不可坐视局势糜烂!
心念至此,刘备已有决断。
他必须争取主动,不能任局势滑向深渊。
于是继续问道:“若张角继续追击,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是董卓所没想到的。
他接收冀州战事之时,张角便早被官军困死在了广宗城中。
所以在他印象中,冀州黄巾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
可经刘备一提,他顿时惊醒:张角被困,是卢植之能,非张角之弱!
昨日大败,已见张角用兵之凌厉。
如今黄巾新胜,气焰正炽,其首要目标,自是巩固广宗、扫清冀州官军势力。
而他身为中郎将、冀州战场统帅,若张角知他未死……
想到此刻,董卓脸色脸色骤变。
他不是蠢人,只是新败之下心慌意乱,只想着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喘息。
此刻被刘备点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董卓的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
生死关头,面子已经不重要了。
刘备心知董卓已被说动,于是目光向南一扫,语气依旧平稳:
“中郎将可速率残部,轻装简从,直奔邺城,凭借城防,尽快收拢溃兵,稳定局势。”
“备愿率本部兵马在此周旋,袭扰黄巾溃军及其后续集结之部,为中郎争取重整时间。”
董卓听闻刘备不仅不随他同往相对安稳的邺城,反而主动请缨断后,承担风险,
脸上顿时火辣,忍不住脱口问道:
“你……为何要如此救我?”
这话问得直白。
若刘备是初次相见、身为白身,或可理解为投机牟利,以恩图进。
但刘备曾与他在广宗有过不快,甚至因此辞去军司马之职。
依当日之隙,刘备今日便是袖手旁观、乃至落井下石,也属常情。
可为何……
由己及人,他自然想不到天下有刘备这般已家国大义为先之人。
刘备闻言,抬起手,用沾满血污尘土的战袍袖子,缓缓抹去脸上血渍与汗水,动作从容。
他目光清定,看向董卓,平静答道:
“董中郎误会了。备今日冲阵,所救并非中郎个人,而是朝廷钦命的冀州统帅。”
“如今天下动荡,黄巾未平,朝廷正当用人之际,需每一位能征善战的将领为国效力。”
“此乃国事为重,备岂敢因私废公?”
他语气平和,字字却如重锤,敲在董卓心上。
无指责,无炫耀,
只有一份超越私怨的忠君为国之心。
董卓怔在原地,一双虎目紧盯刘备,脸上横肉微颤。
他半生纵横,阅人无数,却鲜见如此胸襟与格局。回想自己先前心思,只觉无地自容。
良久,他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抱拳道:
“玄德公之胸襟气度,董某……今日方知,实在惭愧!”
这一声“惭愧”,倒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心。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块沉甸甸的西凉军令牌,郑重递向刘备:
“卓麾下兵马此战多有冲散,流落附近。”
“玄德公若在游击时,遇见打着西凉旗号的散卒,可凭此令号令之,命他们听从调遣,随公行动,也算添一份战力。望公勿辞!”
刘备略一思忖,知敌后行动,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胜算,遂不推辞,双手接过,肃然道:
“如此,备便暂为保管。必善用此令,共击国贼。”
董卓点头,不再多言。
转身招呼李傕、郭汜等人集结残部,向邺城方向开拔。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颀长,落寞中透出劫后余生的急切。
刘备手握令牌,目送董卓一行远去,
随即转身,对候在一旁的关羽、张飞、牛憨、典韦等人沉声道:
“云长,清点人马,救治伤兵,饱食歇息。”
“翼德,传信于田先生,告知我之方略,请其守备营寨!”
“守拙、恶来,随我勘查周边地势。”
“黄巾虽退,我等之事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