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府温波郡,黑沙湾。
天色已黑,海天一线仿佛被墨染。
海风裹着腥咸之气迎面扑来,冷得如刀。
远处海面上,一点点红光浮动,像被夜色撕开的细细裂口,又像一条条被风吹皱的红线。
距海岸三里,滩涂之后,一道土丘蜿蜒而起。
土丘上竖着一排用旧船板、枯木拼成的简陋栅栏,栅栏后人影憧憧,刀枪林立。正是乞行帮、海鲨帮与附近渔民临时组织起来的防线。
“启禀孟帮主!东边岗哨来报:倭船已入近海,最多一炷香就能靠岸!”
一名满脸风霜的壮汉快步奔至栅栏后,抱拳禀告。
孟箫剑站在栅栏中央,身上披了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腰间那柄刀却在火光映照下冷光逼人。他静静望着海面,目光深沉,良久才问:“乡亲们都转移妥当了吗?”
“老弱妇孺皆已送往后山村落安顿。”那壮汉道,“只是那些轻壮男子多不肯走,说要留下来与我们一同守湾,保自家门前这片海。”
孟箫剑眉头一皱,语气一沉:“胡闹。倭奴刀快枪利,拳脚诡异,你们这些练家子尚且不敌,让他们留在这儿,是送命,不是报国。”
他略一顿,又道:“传令!让乡亲们全部撤退,由帮众与军中将士迎敌。告诉他们,若真想保家,就先保住自个儿的命。”
壮汉应声而去,匆匆下山传令。
这时,远处尘土忽起,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冲上土丘。
马上军汉披着半旧皮甲,腰间挂着一面虎头令牌,一下马便高声道:“南苏大营周猛,奉祁将军之令,前来助守温波郡黑沙湾!”
丁典庆快步迎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笑中带着几分激动:“周校尉,劳顿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倭奴的船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周猛顾不得喘气,一眼扫过栅栏后那一张张被火把映得忽明忽暗、却满是倔强的脸,眼中不由一热:“祁将军命我持虎符从温波郡守军中抽出一千精锐来援。只要诸位肯站着,周某人,就绝不跪着活!”
孟箫剑转身,向他缓缓一拱手。
“温波百姓,多谢周校尉与祁将军。”
他声音不高,却被风一送,飘出了老远。
“废话少说!”
一个少年扛着长枪大吼一声,“等倭寇上来,让他们知道,中原的海风,不好吹!”
众人哄然一笑,紧张之气登时散去几分。
海面上,红点渐近,渐渐连成一片。
那是一艘艘挂着灯笼的倭船。
船头插着怪异旗号,像一张张画歪了的圆脸,在风中猎猎作响。
甲板上人影挤挤挨挨,倭寇披短甲、戴竹笠,兵刃寒光闪烁。
“叮……叮……叮……”
温波郡岸边那口破旧铜钟被人急促敲响,一声声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有斥候匆匆跑来,面如土色:“孟帮主!不止六艘!起码十艘倭船!而且船上还架了火炮!”
这下,就算是见过血的老兵,也有些变色。
“妈的……这回怕是要殉职了。”有人咧嘴骂了一句,“恨就恨在圣人旨意未下,咱死在这儿,连个‘为国捐躯’的名分都讨不来,窝心哪……”
孟箫剑听完,却只是抱拳一揖,沉声道:“诸位将士的义举,孟某佩服。今日这条命,无论朝廷记与不记,天地自会记。咱们只管好好杀敌,能多活一个是一个。”
话音未落,第一艘倭船已接近浅滩。
数百名倭寇跳入齐膝深的海水,踏着浪花闷头向岸边猛冲。
“弓手!放箭!”
周猛一声大喝。
栅栏后,早已张弓搭箭的军士与帮众齐齐松指,羽箭破空而出,如骤雨般倾泻而下,插入前排倭寇的胸膛、喉咙与眉心。
有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喊声,便仰面倒进海水里,血花被浪头拍散,瞬间染红了一圈海面。
倭寇一阵错愕,很快反应过来。
后排的炮手急忙调整炮口,对着土丘方向就是一阵轰击。
“轰……轰!”
火光冲天而起,土屑、木屑飞溅,沙滩被炸出一个个大坑。
有人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有人失去臂膀或小腿,却仍咬牙扯下衣襟,在断肢处扎了个死结,又继续翻滚着往后拖。
“周校尉!”丁典庆高声道,“若任由他们火炮横扫,栅栏守不住!”
周猛眯眼望去,只见十艘倭船排成半弧,炮口齐齐调转方向,简直就是一堵铁火之墙。
他猛地一咬牙:“传令!将士们后撤,寻掩体躲避炮火!各位江湖英雄与身手好的弟兄随我从两翼绕下去,想办法登船毁炮!”
“弟兄们,上!”
孟箫剑却没等他吩咐完,一声闷喝,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般跃出栅栏。
他脚尖一点土丘边缘,身形在半空中连连翻滚,借着爆炸掀起的气浪,生生避开几枚炮弹的碎片,直扑向最近的一艘倭船。
他太清楚火炮的可怕。
若任由这十门火炮肆意发威,岸上士兵与帮中兄弟只怕连一炷香都撑不过。
此时,最近一艘倭船船头上,一名背长刀、眼眸狭长的中年人正眯眼打量岸上局势。
此人正是此次突袭黑沙湾的先锋,小泉健次郎。
“主上大人命我先取温波郡黑沙湾,立下据点,后续大军便能依此为牙,一口咬住江原府……”
小泉心中算着时机,转头对身后炮手冷声道:“第一轮齐射之后暂且停火,听我号令再装弹开第二轮。火炮极贵,不必全用在这些低贱的泥腿子身上。”
“哈依!”炮手齐声应道。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破浪而至,轻轻一点船舷,稳稳落在船头。
孟箫剑双足一沾甲板,十数名倭寇已大吼着抽刀扑来。
他不退反进,一步踏出,身形微晃,似醉非醉。
乞行帮绝学,醉仙拳!
看上去东倒西歪,拳脚却阴狠刁钻,专取要害。
只见他或以肩撞颌,或以肘击肋,或以脚后跟横扫膝弯,拳脚所至之处,倭寇不是喉骨碎裂、当场断气,便是肋骨尽折,口喷鲜血倒地,再无爬起之力。
孟箫剑虽不是滥杀之人,但面对犯境之敌,每一招都落得极重,几乎招招致命。
战到片刻,他目光始终不离火炮所在方向。
有机会便顺手一脚将尸体踢往炮位,或将刚死的倭寇连人带刀抡起,当作兵器砸向炮座,不是震断炮手颈项,就是把炮架砸得东倒西歪。
“小心!他要毁炮!”
小泉健次郎终于看出他的意图,厉声喝道。
甲板立时乱成一团。
孟箫剑趁势一纵,双手运功,内息鼓荡,整个人仿佛被狂风托起。
他立于半空,双掌并起,掌势翻涌,如同要将天穹翻转,狂猛一拍直劈船头!
其成名绝技,翻天掌!
“轰!!”
掌力落下的瞬间,船头木梁应声断裂,龙骨重创,整艘倭船猛烈一震,仿佛被巨兽从底下顶了一下,船身剧烈晃动,随即缓缓倾斜。
甲板上的火炮与弹药滚落一地,有火星溅在火药上,险些再引爆一轮。
更多的倭寇则像被掀翻的蚂蚁,一个接一个摔入海中。
岸边海水立刻沸腾起来。
原本潜伏在水下、正咬牙凿船的海鲨帮弟兄们见此情形,眼睛都红了。
他们的家人、兄弟便死在倭刀之下,这些日子积的恨意早已难抑。
一时间,水下寒光闪烁,短叉、鱼镖、匕首接连刺出,专扎落水倭寇的腿筋与心窝。
倭寇在岸上武艺不俗,可一旦入水,哪里是这些靠海吃饭之人的对手?
小泉健次郎被几名亲兵护着,狼狈地从破船一端跃向旁边一艘倭船,才算侥幸逃过一劫。
“刚才那人……”他喘着粗气,满心惊怒,“应是乞行帮的孟箫剑!薛青竹死了,又蹦出来一个孟箫剑!”
他正要下令“全船转舵、退后再炮击”,话才到一半,喉头忽然一滞。
一柄带着血水的倭刀破空而来,直直钉入他咽喉。
小泉健次郎双眼圆睁,喉间只溢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嘶鸣,随即软倒在甲板上。
远处,一道黑影踏着尚未完全倾覆的船身残骸借力而起,正是孟箫剑。
见首领身亡,本就被打乱阵脚的倭寇更是群龙无首,慌作一团。
虽仍有火炮和人海之势,心气却已被打崩,只得仓皇调转船头,企图向深海逃去。
孟箫剑再度使出翻天掌,硬生生将另一艘紧邻的倭船掌得龙骨断裂、船身倾覆。趁着尚未完全沉下,他几次借力换气,脚下连踏残骸,身影起落之间,终于在浪花中翻身掠回岸边。
岸上士兵与帮众则趁势追杀落水倭寇,箭矢与石块齐飞,海面上不断翻起一团团带血的泡沫。
这一战,终以温波一方大获全胜告终。
只是胜利的代价,亦不轻。
第一轮火炮轰击便折了他们不少兄弟,后面的登船肉搏与水战,更是尸横遍野。
海风卷着血腥味吹过,火把在风中摇曳,映得每一张脸都像雕在石头上。
短暂的寂静之后,周猛这个粗汉鼻子一酸,忽然一把抱住孟箫剑,嗓音发哑:“孟帮主……”
他原以为今夜非死即残,早已把自己的命放在一旁。此刻尚能站在这片沙滩上,他这个大老粗居然也忍不住眼眶发热。
“活着真好。”他低声补了一句。
众人一时无言,随即爆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
有人仰天长啸,有人跪在沙中痛哭,有人默默收敛同伴的遗体,用破布仔细一层层裹好。
丁典庆和王不二带人开始轻点人马,记录阵亡与负伤之数,吩咐人手安置伤员。
若不是孟箫剑力挽狂澜,先毁其炮,再斩其首,这一夜,怕是黑沙湾上连个活口都难留下。
眼下倭奴虽退,难保会卷土重来。
可至少此刻,浪还在拍岸,温波郡还在,火光下这些仍能站着的人,也还在。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