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堂那压抑悲凉的气氛中走出,春日傍晚微凉的风拂面而来,林望舒才觉得胸口那团堵着的气稍稍散开些许。
她抬眼,见赵猛并几名一路护持她归来的护卫仍肃立在院中,如同沉默的磐石,心中不由一暖,又添几分酸楚。
她缓步走过去,声音因疲惫和悲伤而低哑:
“赵队长,诸位兄弟,一路辛苦了。灵堂就在里面,你们若想同千户大人说说话,便进去看看吧。今日大家都乏了,祭拜过后便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我们再一同去坟上。”
赵猛等人抱拳躬身,铁打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低声道:“谢夫人。”
他们默然有序地步入灵堂,去与他们追随多年的将领做最后的告别。
林望舒目送他们进去,这才转身,朝着婆母王周氏居住的正院走去。
院内灯火通明,却静得悲哀。
踏入房门,只见三堂婶王孟氏还守在榻前,正握着王周氏的手,低声絮絮安慰着。
王周氏依旧是那副木讷茫然的样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
钱嬷嬷在一旁暗自垂泪,一个小丫鬟低头束手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三婶,”林望舒走上前,声音放得极轻,“劳您费心照看了大半天,侄媳感激不尽。这里交给我吧,您也累了一天,快回去歇着。”
王孟氏见她回来,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你能撑住就好,你婆婆她……唉,你好生劝着。”
说着便起身告辞,林望舒让周嬷嬷和抚剑一起送她出去。
屋内只剩下自家人,林望舒在床沿坐下,轻轻握住婆母那只枯瘦冰凉的手。
不过短短数月,婆母竟清减憔悴至此,往日那份爽利明理的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具被巨大悲痛掏空了魂灵的躯壳。
她心中悲恸,几乎要落下泪来,却要忍住。
此时,青溪悄无声息地端来一碗温热的燕窝粥。
林望舒接过,用银匙轻轻搅动,舀起一勺,凑到婆母唇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娘,您瞧,这是您平日爱吃的燕窝,我特意让她们炖得烂烂的,您好歹用一些。以后,您就是望舒的亲娘了,您可得疼着我点,不然……不然我在这世上,可就真没倚仗了。”
她语气里带着了些强作的俏皮,试图唤起婆母的怜惜,“您要是不肯好好将养身子,等夫君回来,见您这般模样,定要怪我伺候不周的。娘,您就当是疼我,用一点,好不好?”
王周氏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眼珠子极其缓慢地转向林望舒,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波动。
钱嬷嬷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又抹起眼泪,带着哭腔劝道:“夫人,您就听少夫人一句劝吧!少夫人千里迢迢赶回来,心里比谁都苦,还这般记挂着您……”
“铮儿要回来……”王周氏喃喃地,重复着这句支撑她不肯倒下的执念,嘴唇微微张开,接受了林望舒小心翼翼递到嘴边的燕窝。
林望舒心中一酸,手下动作越发轻柔,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着。
一碗燕窝粥见了底,她又伺候婆母用清水漱了口。
接着,她亲自拧了热帕子,为婆母净面,动作细致温柔,真就象是亲生的没区别。
又替婆母脱下外衫,换上柔软的寝衣。
在这过程中,她的指尖似无意般搭上婆母的腕脉,凝神细诊。
脉象沉细弦涩,肝气郁结至极,心神涣散,乃是骤逢大悲,五志过极所致。
侍候婆母躺下后,她又命人打来热水,亲自试了水温,挽起袖子,蹲下身,为婆母仔细地泡脚按摩足底穴位,以期能稍稍安神助眠。
王周氏闭着眼,任由她摆布,呼吸渐渐均匀绵长,似是睡去了。
林望舒这才直起身,只觉得腰背酸麻,眼前阵阵发黑。
她强撑着,走到外间书案前,提笔蘸墨,迅速写下一张安神解郁、调和气血的内服方子,又另写了一张温经通络、宁心安神的足浴方子,吹干墨迹,交给抚剑,低声道:
“你亲自去抓药,务必看着煎好。内服的明日清晨再用,足浴的药材先备着。”
抚剑领命,悄声退下。
靠着椅背,望舒坐了近一个时辰,才吩咐备水沐浴。氤氲的热气弥漫在净房中,她褪下沾染了风尘与悲戚的素衣,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
青溪与抓药回来的抚剑伺候她沐浴,望舒让她们退至屏风外等候。
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骤然松弛,无边的疲惫与悲伤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她靠在桶壁上,热水没过肩颈,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灵堂的白幡、婆母空洞的眼神、郡主凝重的嘱托、二房虎视眈眈的算计……
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她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有无数件事等着她去做,却又茫然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想着王铮或许真的已埋骨荒崖,想着自己日后在这北地孤军奋战的艰难,想着扬州那双玉雪可爱的侄儿侄女……
两行清泪终究是忍不住,混着氤氲的水汽,无声地滑落脸颊。
她甚至未曾察觉自己是什么时候合上眼,沉入短暂却不安的睡梦中。
屏风外,青溪与抚剑等了许久,只听里面水声渐歇,却再无其他动静,心中不由担忧。
抚剑犹豫片刻,低声道:“奶奶?水该凉了。”
里面无人应答,两人对视一眼,心知有异,也顾不得太多,轻轻绕过屏风。
只见林望舒歪靠在桶边,双目紧闭,眼角犹带着未干的泪痕,竟是累极睡去了。
水珠顺着她湿漉的发丝滴落,衬得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庞愈发脆弱。
两个大丫鬟见状,心中俱是一酸。
她们平日见到的夫人,或是沉静从容,或是果决利落,何曾有过这般全然不设防、脆弱无助的模样?
原来,她们的奶奶,也并非铁打的人,也只是个会痛会累的普通女子。
“奶奶,奶奶?”青溪上前,轻声呼唤,小心地扶住她的肩膀。
林望舒被唤醒,茫然地睁开眼,眼中还带着未散尽的悲戚与睡意。
她看了看眼前的丫鬟,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水凉了,仔细冻着。”
抚剑低声道,与青溪一同,取过宽大的干布巾,将她从微凉的水中扶出,仔细擦拭干净,换上洁净柔软的寝衣。
整个过程,林望舒都异常安静顺从,任由她们摆布,眼神依旧有些空茫,仿佛神魂还未完全归位。
青溪和抚剑一左一右,搀扶着脚步虚浮的她,走向内室那张空旷冰冷的床榻。
为她盖好锦被,放下帐幔,两人又默默在床前守了片刻,直到听见帐内传来均匀却轻微的呼吸声,这才悄悄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窗外,北地的夜风寒意料峭,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而屋内,身心俱疲的新寡之人,终于在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只是那睡梦中,眉头依旧紧紧蹙着,未曾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