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下辖七县之地。
州治位于金华县。
而婺州千户所,便坐落于金华县城西隅。
灰墙黑瓦,门前的一对石狮子经过年深日久的风吹雨打,已有些模糊了轮廓,却透着军衙特有的肃杀之气。
左雄一行风尘仆仆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
他如今虽是被贬之身,但名帖递过去,值哨的卫兵看到上面的左雄二字,神色立刻一肃,不敢怠慢,迅速小跑着入内通报。
靖武卫系统内,左无敌之名,即便在这远离京城的婺州,也依旧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不多时,一位姓王的副千户便带着几名属下迎了出来。
“卑职王元庆,参见左大人!”
王副千户单膝跪地,态度恭敬激动中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左雄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藏青斗篷卷起一阵微风。
“王副千户不必多礼。”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左某奉命前来履职,日后同衙为官,还需诸位鼎力相助。”
说话间,他目光扫过王元庆及其身后几人,让被扫视之人皆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左大人言重了,此乃卑职分内之事。”
王元庆连忙侧身,“大人现在可要交割公文印信?请随卑职来。”
左雄却并未立刻挪步,而是回头看向身后的车队。
他的家眷也已从马车上下来。
一位衣着简朴,面容温婉的妇人。
两个半大的小子,一个约莫十岁出头,一个七八岁模样。
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却努力睁大眼睛,好奇又有些怯生地打量着这陌生的官衙。
还有一位年纪更小些的女孩,被乳母抱着,正吮吸着手指。此外还有两名丫鬟,以及数名护卫模样的汉子。
燕赤霞和燕青䲻也下了马,静立一旁。
“王副千户....”
左雄开口道,“交割公文之事稍缓。此次赴任,我有家眷随行,车马劳顿,需先行安置。衙内可有余裕房舍,或左近可有清净稳妥的院落可赁?”
王元庆恍然,忙道:“有有有!千户所后巷便有几处官宅,专予各位大人眷属居住,目前正巧有空置的一处。
虽不宽敞,但胜在清净,一应物事也都齐全。大人若不嫌弃,卑职这便带您过去看看?”
“有劳。”
“........”
安顿家眷的过程中,左雄皆事无巨细的亲自过问。
检查了院落的围墙是否完好,门窗是否牢固,甚至伸手摸了摸床榻是否潮冷。
那冷硬的面容在面对妻儿时,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
“此地湿气较重,不同于北地的干燥。先烧些火盆去去湿气,夜间记得要关紧门窗。”
他对妻子低声道,语气是外人从未听过的温和。
“夫君放心,我省得的。”
左妻轻声应道,眼中带着担忧,“你自己....凡事小心,莫要以我等为念。”
她显然知道丈夫此行并非简单的贬职调任,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
左雄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没有多言,转而看向两个儿子,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为父需外出公干些时日,你二人在家,需勤勉操练,功课也莫要落下,不可懈怠。要听母亲教诲,断不可惹是生非,记下了吗?”
“是,父亲!孩儿记下了!”
两个小子似懂非懂,但被父亲的气势所染,立刻绷着小脸,恭敬又大声的回答。
他又看向那被乳母抱着的小女儿,伸出粗糙的手指,动作轻柔地碰了碰孩子软嫩的脸颊,引得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
左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旋即隐去,他直起身,对那几位亲卫沉声道:“替我好生看顾家里,拜托了。”
“大人放心。”众人躬身应道。
做完这一切,左雄才转身对一直安静等待的王副千户道:“王副千户,现在去衙内交割公文印信。”
“是,大人请随我来。”
左雄又看向燕赤霞师徒:“二位稍待,我去去便回。”
燕赤霞抱拳:“左大人请便。”
约莫半个时辰后,左雄便从千户所内出来,手中已无公文袋,显然交割手续已毕。
他身后跟着王副千户,“大人这就要走?不如歇息一晚,明日再......”
“公务紧急,耽搁不得。”
左雄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衙内事务,暂由你代掌,我数日之后便归。”
王元庆不敢再多言,忙抱拳拱手:“卑职遵命。”
左雄不再多言,对燕赤霞师徒一点头,率先走向拴马桩。
他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矫健,但在勒紧缰绳的那一刻,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那处刚刚安顿下家小的院落。
门口,他的妻子正抱着小女儿站在那里,默默凝望着他。
两个小子也挤在旁边,用力地朝他挥手。
左雄的目光停留了短短一瞬,似乎要将那景象刻入心中。
随即,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脸上所有细微的柔软瞬间收敛,重新被冷硬的坚毅所覆盖。
“我们走!”
他低喝一声,一夹马腹,骏马嘶鸣,率先冲入渐起的暮色之中。
...............
婺州之地属于多山地形,向来有三面环山夹一川,盆地错落涵三江之说。
离开金华县城,三人策马向北。
官道初始还算平坦,但行了不过数十里,眼前地势陡然拔高,一条横断山脉犹如一道青黑色的屏障,突兀地拦截在前方。
官道在此分叉,一条往西,一条蜿蜒入山。
三人勒住马匹。
此时天色已暗,天地间的光线正快速消退,阴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左雄看着朦胧的山影,“若走大道,要多绕许多路程,直接过山吧。若道路崎岖,就牵马步行。再不济,举着马也能行路。”
说罢,他便当先打马奔向了入山的那条道路,燕赤霞师徒也纵马跟上。
“.......”
山风穿过密林,带来刺骨的凉意,吹得枝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更衬得四周一片死寂。
临近一处山道拐角,山道逐渐窄小崎岖,三人刚想下马步行,可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断断续续的读书声,夹杂着踩踏枝叶的窸窣声,隐约传来。
“有人?”燕青䲻立刻警觉起来。
左雄和燕赤霞也有所察觉,燕赤霞说了句:“我去看看...”
随即便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
片刻后便折返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是个赶路的书生,背着个书箱,一边走路一边看书。”
书生?
在这没有人烟的荒郊野岭?
左雄皱了下眉,没有言语,只是迈开大步前行,燕赤霞师徒也忙牵马跟上。
一拐过山道拐角,就见一点亮光在前方微微摇曳。
那点亮光来源于一盏灯笼。
一名穿着半旧儒衫的书生,背着个破旧书箱,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捧着本泛黄的书卷,借着微光边走边低头诵读。
神情专注,连身后来了三人三马都未察觉。
“咳!”
燕赤霞重重地咳了一声。
听到动静,宁采臣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灯光映出一张清秀却带着惶恐的脸庞。
他见身后是三位气势慑人的陌生人,特别是其中那名女的,身材无比高大,比马都高出半头,瞧着极具压迫感。
一时间又惊又怕,连忙拱手作揖,声音都带上了些许颤音:“晚...晚生宁采臣,欲往余杭参加秋月乡试,途经此地,惊扰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