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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游戏

    周随容十四岁离家出走,原因是受不了继父的毒打,第一次反抗,用空热水壶砸向了男人的脑袋。

    他自觉在家里住不下去,踩着双拖鞋仓皇逃走。

    他孤身来到A市,穷困潦倒,在高中正式开学之前,只能露宿街头,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落魄生活。

    细数起来,他跟母亲相处的时间,远没有他们分离得多。

    周随容跟方清昼相似在,两人都成长在一个支离破碎、残缺动荡的家庭环境里。

    截然不同的是,方清昼早早停止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母亲试图回头缓和关系时,以一种严苛到令人心寒的态度表示了拒绝。

    她不想看见父母在组建新的家庭后,一家人温馨和睦、其乐融融的样子;不想看见他们在经历过惨痛的错误后成长为合格的父母;不想从他们身上获得任何形式的补偿或者歉意,尤其不想作为边缘人参与他们的新生活。

    三方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是她眼中最理想的状态。

    而周随容擅长自我欺骗,执迷于替他人构造虚假的关心,且轻而易举地沉浸其中。

    他宁愿列出无数个荒唐的理由来缓解自己被抛弃的痛苦,也渴望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为此他可以近乎挥霍地给予他人诚挚的爱意,哪怕是对情感淡薄、不易接近的方清昼,也敢大胆地付出真心。

    是个容易被伤害、被始乱终弃的人。

    “你不知道吧。”周随容还是忍不住倾诉,“其实当年我很没出息,高一上半学期结束,学校放寒假,我就偷偷回去看过她一次。”

    “当时她带着我弟弟在买年货,牵着弟弟的手,笑得满脸喜气。我从来没见过她那种神采焕发的样子,眼睛特别亮,表情很生动。我站在两三远的位置偷看她,跟在她后面。她一直到买完东西,要回去了,才发现我。”

    周随容已经可以做到风轻云淡地说出这段充满不堪的回忆,好像他真的凝出了一副铁石心肠,足够对此无动于衷。

    “她当时的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和慌乱。拽着她儿子,加快脚步从我边上走过去,装作没有看见我……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车窗外明艳的夕阳,在他侧脸上勾出了一道橙黄的光晕,让他神情变得柔和。绷紧的额角,与泛白的指骨,被遮掩在点燃了半边天幕的霞光之中。

    周随容的眼睛里是一片深沉的静谧,他笑着说:“在家里,我会帮她做绝大多数的家务。我订车票的时候,觉得哪怕不是出于亲情,只是因为不舍得一个勤劳的苦工,她见到我也应该会有些微的高兴。我甚至想好了她在邀请我回家里坐坐时要怎么拒绝她。结果只是我自作多情的误解。我的存在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困扰。是她做梦都想要甩掉的包袱。”

    他勉强僵硬的笑脸,落在方清昼眼里,跟哭没什么两样。

    然而方清昼贫瘠的词库,没办法给他贴切的安慰,连一个字也找不出。

    “这次回去,她变化好大。我印象里她哪怕不怎么打扮,依旧漂亮得光彩照人,没想到她也会老。她跟她丈夫坐在小区楼下带孙女,是她丈夫先主动跟我搭话,她才怯怯叫了声我的名字。后来我可能就走了,不记得了。”周随容呼出一口气,面色如常道,“我之前明明下定决心,不会再回去自取其辱的。”

    方清昼忽略他最后一段话,高声道:“你十四岁那一次,后来你回A市,我们一起在三夭大楼过的年。”

    周随容呼吸迟滞,过了好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方清昼骄傲地说,“我没有健忘的缺点。”

    方清昼家里的保姆春节期间需要放假,因此她常去三夭食堂蹭饭。那天她闲着无聊,站在周随容身后看他打了一晚上的游戏。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或者认为我是个奇怪的网瘾少年。”周随容的脸上一点点晕染出欣喜的神色,很快又一拧眉头,敏锐地说,“不对吧方学姐,我在大学遇到你的时候,你明明装作是跟我第一次见面。”

    方清昼不仅没有惭愧,还为骗过他这件事感到洋洋得意:“怎么样?”

    她通情达理地说:“我的导师教导我,不要戳穿一个在努力进步的人过去的失意,这会让双方都无所适从。我认为你应该不希望别人知道你的困顿。虽然那不是你的错,但不否认这个社会有不少嫌贫爱富的人,他们或许会因为你经济上的拮据而故意刁难你。”

    “没关系,我不在意。”周随容出口的字句,像一粒粒清透的水珠欢快地弹跳出来,“我那时候特别紧张,不大会玩游戏,死了好几次,一直担心你骂我菜。但是你不声不响地看了三小时。”

    方清昼说:“我知道。”

    周随容说不清是惊吓还是惊喜了:“你又知道?!”

    方清昼指点他满是漏洞的表演:“因为你握鼠标的手频繁曲张,坐姿过于端正,还经常抽气。每次输了,呼吸就变得粗重。而且没有人会连续打三个小时电脑根本不转头的,同学。”

    周随容意味危险地喊她名字:“方清昼!你是在看我打游戏吗?”

    “是啊。”

    周随容一针见血地说:“你是拿我当游戏吧?”

    “怎么会?”方清昼信誓旦旦地说,“我就是觉得你有趣,想知道为什么我站在你身后你会紧张。”

    周随容双眼闪着熠熠的华光,嘴上抱怨:“你好烦啊方清昼。你干什么记得这些没用的事。”

    方清昼说:“我送了你一套衣服,告诉你是三夭送的新年礼物,其实是我给你买的。因为我觉得你需要。”

    周随容唇角上扬:“是吗?我以为你是觉得无聊走开了。”

    大楼里熏着过热的暖气,方清昼只穿了一件短袖,而周随容穿着从外面进来时的外套。

    游戏打到一半,他不停抖动着里面的衣领散热,贴身的衣服被浸透了汗水,可因为不大雅观,他强忍着没脱。

    本来方清昼不在,他可以去外面吹风。

    周随容:“那几件衣服我还留着。”

    “零点的时候你跟我说了句‘新年快乐’。嗓子很干,跟石头一样。我想你这人声音挺粗粝的,有八十岁的老成。”方清昼对每一个细节都了若指掌,唯独跳过了中间的一小段插曲。

    周随容别有深意地道:“你还漏了一件事吧?你趁我去换衣服,用我的角色打游戏,不仅死了好几次,还半场退出,导致我被队友举报,后来账号封了七天。”

    方清昼安分地闭上嘴。

    这段详尽的描述,让周随容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往事。胸口漫出一池酥麻的暖意,潮水般汹涌上涨,盖过先前的痛心切骨,以不可扭转的态势,在回忆里打上新的标签。

    时间宛如开了倍速,朝前拨了一大段,周随容还没察觉,车子已经到达酒店的停车场。

    周随容去拿自己的手机,被方清昼抢先了一步。

    周随容正色说:“干什么?偷东西啊?”

    他的手机里下载了几个主流游戏,抽空就会玩一会儿,是当年养成的习惯。

    方清昼点开其中一个,头也不抬地说:“我检查一下。”

    她对游戏只有粗浅的了解,知道商城在哪里,以及怎么消费。

    周随容领着她去找酒店电梯,方清昼一路上把账号里的资源都砸进了卡池。

    周随容时不时瞥一眼屏幕,发现她手气黑得难出其右。

    在大厅等电梯的中途,过来一位酒店服务生,柔声跟他们打了招呼,也在不着痕迹地看她抽奖。

    方清昼抽出了一堆的垃圾,把背包都快填满了。

    周随容见她一直不停地充钱,忍不住说:“你一直抽不到就先不要再抽了,会越抽越难受,过会儿再抽。”

    方清昼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车熟路地点击充值,说:“快保底了。”

    充完新一单,她把手机递过去,周随容没接,虚揽着她往电梯里走,垂眸道:“快保底了你还给我干什么?接着玩儿吧。”

    方清昼抓起他的一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抽奖界面闪过一道纠缠的红光,然后跳出奖品的介绍。

    保底歪了。

    不过方清昼不知道。

    方清昼如愿以偿,给他展示自己的功劳,眉梢带着张扬跟自得:“怎么样?我传递给你的好运。”

    服务生低着头辛苦憋笑,不过表情被电梯门的反光一清二楚地暴露出来。

    周随容无话可说,只能眸光带笑地看她。

    正好电梯响了一声,楼层到了。他拉着方清昼出去,注意力有些无法集中。

    他走到方清昼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方清昼被他挡住去路,茫然抬头,大脑灵活地转了一圈,善解人意地体会他羞辱表达的内心。

    方清昼把手机塞回他兜里,伸手抱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肩上,轻轻蹭了蹭。鼻子和嘴唇贴着他的皮肤,带着温热的湿意。

    周随容按住她的肩头,心跳本能地加快,有些滚烫,从皮肤烧进血脉,双手黏住了似地,做不到把她推开。

    “我都知道。”方清昼大煞风景地说,“你在感动。”

    “方清昼。”周随容不得不提醒她,“你用的是我的手机,充的是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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